苏惊梧一下子就不敢动了。
缈音阁阁主庄晰，孟濯的师尊，他们曾在画舫中有过未曾会面的短暂寒暄，而后苏惊梧在摘英台边远远见过一眼。
一道暖如熏风的灵力扫过，她被庄阁主的灵识捕捉到了。但万幸现在只是一只猫，不然会立刻被钉成筛子的吧。
她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坐望玉阶云飞灭，月映罗帷风夜吹。庄阁主写给谁？
“阿因。”来人终于开了口，有如高山风雨过，忽远忽近的空濛回响，若是乐神还能重降人世，他的嗓音一定功不可没。
他轻声唤着女子的名字，带着幽幽眷恋，显得有些低沉，若是在耳边轻语，怕是要酥断人的骨头。
女子不为所动：“你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是个逼你至此的恶人。”
而后又是一阵压抑的沉默。
终究还是她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难道是我招惹了你，又把你藏起来不肯以真情示人，然后眼睁睁看着你去跟别人订婚？”
不好，苏惊梧惊觉要遭，她好像猜到这个人是谁了。
“这么多年，我算什么呢？是哪里让你觉得难以启齿，丹东简氏百年世家，难道还不够跟你缈音阁相配？每次问起这个问题，你就不说话。这么沉得住气，当初写什么诗，又何必日日来黄锺殿里看我。”
庄晰叹了口气：“你一贯最是体贴，懂事明理，怎么如此步步紧逼呢？”
“我若是真明事理，就不会跟你不明不白纠缠到现在，落得这么个局面。”纤细的身影仰头捂了下眼睛。
“阿因，不要哭，你一哭我的心就像刀绞。”庄晰低沉的声音在柔柔安抚。
然后传来衣料窸窸窣窣的的摩擦声，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娇，带着掩不住的憋屈，没有方才那么咄咄逼人了：“还要我如何明事理，几十年来，跟做贼一样，名不正言不顺，我简悉是为了谁才受这种委屈？”
“是，我不好，让阿因受委屈了，乖，再给我抱一会，这些天只能远远看着，连好好说话也不能。”
仿佛是被捋顺了的小动物，她的声音隔着衣料传出来有些闷，语气也转成了嗔怪：“你若真想我，为何我传给你的信引都没个回音。”
“阿因勿怪，这些天有论道会，仙台议事还有阁中公务，忙完我立刻就来了。”
“反正你总是有理由。”
简悉渐渐安静了下来，他们说话忽地变得很轻。
“哭得这样可怜，眼泪跟仙露一样，我的阿因莫不是花神在世，人比花艳，看一眼，就神魂颠倒。”
“少来这些。”简悉的声音飘飘忽忽的，尾音像被什么堵住了。
又是窸窸窣窣的一阵摩擦，没人再说话，气息交错，只剩水渍搅缠的声音，像湿漉漉的东西在缠绵辗转。
明明都没吵架了，怎么喘那么厉害。苏惊梧看不见他们在做什么，但莫名觉得全身不自在，还要待多久啊，能尽快商量出个结果来吗？
那些细碎的声音渐渐停了，两个人又安静了许久，简悉似乎是靠在他怀里，柔柔得像一根海草：“所以你要怎么办，游仙大会最后一天，掌门跟我娘就会宣布我和陆言今的订婚公告，此事我早在信中与你说明，再不说清楚，就来不及了。”
庄晰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陆小公子瑶花琪树，夭矫不群，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人影分开了，方才那种让苏惊梧无处躲藏的亲昵勾缠消失了。
简悉退开两步，长吐一口气，声音沉了下来：“你要把我推给他。”
“阿因，三百年前，我受任缈音阁掌门，传令大典上，祖师谶纬留下的箴言是不可成家，我此生与妻儿无缘，你与陆公子年岁相当，又有两家世交之好，此后安稳一生，方为长久之道。”
简悉道：“你们都喜欢拿这些骈拇枝指骗自己，也约束别人，祖师的箴言难道就真是什么金规玉律，你破了诫训天就会立刻塌下来？
“那世交也好安稳也罢，谁都不在乎我喜不喜欢——我不喜欢陆言今，他心里有人，那个人也不是我。”
苍天大地啊，苏惊梧恨不能捂住自己的耳朵，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啊，怎么听到的事情越来越多，霁华君也牵扯进来了，这是她小猫猫能知道的吗？
“人的喜欢和厌恶，都如露水云烟，你只是还太年轻，等你明白喜欢不会恒久，厌恶也终将消散时，就不会再执着于一个结果。”庄晰的语气一直都是不骄不躁不急不恼的，温柔地说着残忍的话。
“好一个露水云烟”，简悉冷笑：“你当初锲而不舍，说三万里兮弱水独卿一舟时怎么不提露水云烟，既不求结果，一开始为何一脸情深不渝地样子来招惹我，如今倒想起来祖师的箴言了，祖师是让你这么用的？
“跟客座弟子纠缠不清，又不敢告知于人，什么明玉无双的琴中君子，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懦弱的男人。”
没有回音。
“你说话啊，反驳啊。”
庄晰叹了口气：“阿因，你心中有气，如何打骂我都无怨言，只要你能重展欢颜。”
“那就跟羽山公开我和你的关系。”
“唯有这件不行，我长你七百岁，无所禁忌，到最后损害的是你的名誉。”
“那你走吧”，简悉转过身：“不要再说是为了我好，我受够了这些虚伪的说辞，以后也不要再见了。”
声音再度绷紧，像一层薄冰，外面冷漠，内里早已濒临临界点，要么就此修复，要么一击即碎。
公开和破裂，只在庄晰一念间。
沉默，令人难耐的沉默。庄晰轻叹一声，道：“我还有事，下次再来见你。”
“没有下次！我简悉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恶狠狠的声音回复道。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庄晰竟然真的走了。等到外面只剩简悉的气息时，压抑的哭声从她蜷缩的膝盖间传来。
起初只是难忍难堪的抽泣，逐渐悲怆，自嘲，可笑，到歇斯底里。
人间无数感情不都如此，浓情时能看到对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好像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烧得越烈，残局越荒，什么都不剩，只有一道松了口气，迫不及待远去的背影。
美好的东西，凋零起来，比落花还要腐朽。
不知过了多久，苏惊梧听外面终于安静下来，连忙从洞里钻出去，不期然跟坐在石头上的简悉对上了眼。
红颜榜第一佳人半点不虚，这样的五官，怕是天神亲手捏出来的。
那双眼睛有如秋水潋滟，睫毛像林荫垂落，鼻梁秀挺，中和了上庭的柔美，显出一些英气。嘴唇泛着樱粉光泽，点在瓷玉一样的肌肤上，美得鲜明，处处留韵，一眼收不尽的妍丽。
谁看了不感叹一句画中仙倾百城，难怪之前一直戴面纱，她一只猫路过都得停下来看，在外行走太引人注意了。
美貌如斯，却得不到应有的珍视，到底该怎么形容这样的关系呢，值得吗？苏惊梧越发看不明白人之前的情爱了，紫昊也没教过她。
简悉的泪已擦干，刚才在发呆，所以没有声息，只是脸上还带着三分消沉。她知道有只猫在附近，只看了苏惊梧一眼，又无动于衷地移开视线低下头去。
苏惊梧不敢再耽搁，一路小跑，她转头看简悉的身影越来越小，看着像棵枝叶凋零，失去了生气的树。
她蓦然升起一种直觉，觉得这个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四只脚掌不受控制，又把她带回到简悉面前。
“喵。”苏惊梧看着她，试图描摹出她应该有的样子。
简悉楞了一下，突然气笑了，袖中飞出一道白练，怒道：“一只小畜生也配同情我？”
苏惊梧被推了个大跟斗，在野草堆里滚了一圈，点点头，满意地溜了。
这才对，她应该是有刺的，张牙舞爪的，跟石壁里的荆棘一样，风雨吹打不折，谁敢不留神冒犯到她跟前，就会被刮伤。
回去的路上，草丛里散落着许多小鱼干，每隔一段距离就放着一堆，苏惊梧嗅了嗅，有卿远的气味，沿着指示找过去，果然见到了宋照璘和卿远。
“呜呱”，卿远学着猫的语言，把尾音拉得低低的，给宋照璘示范：“听说这个声音就是呼唤猫的意思，很有用。”
宋照璘别别扭扭地跟着学了两声，表示质疑：“有点怪怪的，小苏真能听懂？”
“可以的，掌门本来就是猫，万一真的返祖了不记得我们了，听到这个呼唤也会来的。”
两个人蹲在草丛边，一边“呜呱”着，一边寻找橘白猫的踪迹。
苏惊梧坐立在远处，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好笑之余，又有些愧疚，两个师兄为了她真的是操碎了心。
卿远先看见了她，眼角露出笑来，推了推宋照璘：“看，掌门这不就回来了。”
“嗷呜嗷呜。”苏惊梧乖巧地叫着，几步小跑蹦到他们肩上挨个蹭了蹭。
“来测试一下掌门记忆还在不在，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卿远挠了挠她的下巴，温柔地哄问道。
“喵。”
“那我是几师兄？”
“喵喵喵。”
“大师兄，今日好消息，掌门神智尚还健在。”
“那可真是万幸了。”
卿远和宋照璘一路打趣她，带着晚归的小猫一起回了客舍。
苏惊梧装了一肚子不能说的秘密，回来看到紫昊还在沉睡，叹了口气，寄希望于睡一觉就能忘掉那些复杂的纠葛。
哪有什么真的超脱红尘，再声名鼎立的人，一样逃不掉世俗清规，真论起来，仙门也挺乱的。
次日一大早，院中又开始了晨练。宋照璘在复赛已经赢了两场，目前排名十七，只要进入前十二，就能跻身终赛。
就在她缩在院墙上看着师兄们练剑的时候，有人敲响了他们的门。
剑寒宗的弟子提着个篮子进来：“陵光君说有事找小猫君，我们来接。”
篮子里还铺着一块软布，一看就是给苏惊梧坐的。她变成猫的事，剑寒宗里只有几个人知道，都替她守口如瓶，其他人都当她是一只爱去串门的灵兽。
“喵喵。”苏惊梧跟宋照璘和卿远打了个招呼，纵身跳到篮子里，大喇喇跟着走了。
小弟子一路小跑，带着她过了吊桥。
不是去剑寒宗客舍的路，倒是在往寻京峰方向走，苏惊梧扒着篮沿对着他叫唤，弟子摇头：“小猫君且忍耐，马上就到。”
到什么到，春晓堂都快到眼前了，苏惊梧才不奉陪，从篮子里弹起身要跑，一只手拎住了她的后脖。
“我的课，你也敢逃？”
作者有话要说：
骈拇枝指：多余无用的东西。——《庄子·骈拇》。感谢在2024-01-0100:00:00~2024-01-0313: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先生。2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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