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看出来了,他不希望你干涉太多人间的事,至少在他走之前不希望。你可以助他,但不要涉及太多太深。”
我明白,这就像他站在水中央,河水随着时间慢慢上涨,终将没过他的头顶,而他对始终站在岸上的我说:“不要涉水,太危险了。”河水会将我包围成一个孤零零的岛屿,是我当时站在老屋外面能够想到的结局,但对于一个天生畏水的人来说,我除了遵守规则,又能做什么呢?
夜晚,穿着蓝布衫的瘸子拎着家中这只具有十几年历史的竹篮子从田间采了满满的一篮毛豆回家,他走到墙边的水龙头处甩掉脚上的黑布鞋把脚腕上沾着的杂草和泥巴全都冲干净,而裤腿上的就不管了。毛豆的细绒毛使他的胳膊感到持续的瘙痒,就用一块破成渔网似的白毛巾沾水撸了撸,顺便也撸了脸和脖子,这就算是洗脸了。
由于摘毛豆的原因,瘸子今天并没有吃晚饭,不过他也不打算再吃了,他早晨出门之前蒸了一碗毛豆留到了中午吃,在整个采摘毛豆的季节他都会重复这样的伙食。现在瘸子就要准备入睡,他从一卷用稻草扎起来的报纸中抽出一支香来点了,恭恭敬敬地在神像面前拜了三拜,“好天师,福天师,我勤勤恳恳采了一天的豆子挣了这么一篮进自己的嘴巴,我爱惜生灵连那叶上的毛虫我都放了它一条生路,不像别人将它踩死,我在您这儿积了福,我在您这儿积了德,拜托您为我下辈子谋个好出身。”
瘸子说罢就脱了衣服裤子躺在床上,他家的大门常年不上锁,一条黄狗从门缝里挤进来走到床边,伸出舌头舔了舔他挂在床边的脚指头。皮肤上传来的酥麻感让瘸子陷入熟睡的安宁,很快他就打起鼾来。
瘸子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听见丁零当啷的音乐声时黄狗还在自己的脚边呼呼大睡,完全没有履行自己作为一条狗的看家职责。瘸子的四肢都好像被铁桶压着丝毫动弹不得,而乐声却随着陌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以为自己遭了强盗,已经在脑中拟好了英勇就义的宣言。
“李观水。”什么人在喊他的名字,好在声带的操纵权还在自己手上,他微张着嘴说道:“你要打劫是找错了人,我的财富在下辈子呢。”
“李观水。我不是强盗,你好好看看。”他的脑袋能自由转动了,瘸子看到自己家的院子被金色的霞光包围,连黄狗也和他一起飘荡在金灿灿的云朵里,那云朵很快在他眼中成了金币金条金疙瘩,他在突如其来的幸福中感受到一丝恐慌,“我要死了吗?你是星君?”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星君,你不久前才和我说过话。”
“哦!哦!你是天师!我日日敬香祭拜的吉祥天师!”瘸子的脸颊充血,标志着他现在异常激动的情绪,“人人都说只有神婆子和她的小儿子有面见吉祥天师尊容的资格,现在您就站在我面前,看来他们说的不对,我才是对的,积福积德,就能修成仙缘……”
李春生没有继续等他把话说完,“嘘。”瘸子就不再说了,李春生对他说道:“李观水,我有一事要问你,你务必如实告知于我。”
“当然!当然!我对天师不敢有半点欺瞒!”
“李观水,新登临塔基座的落成仪式上,万金花从高台上扔下的红布包裹里是一只死去多时的羊羔,这件事你是否知道?”
瘸子的四肢开始颤抖,他似乎从李春生的语气中读到了一丝责难的意味,嘴唇和鼻子一起变形扭曲,最后眼眶里掉出了眼泪,“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这羊羔原本是什么?”
“啊呀天师啊,万婆子说了那是畜生的瘴气进了人的脑门缝,真的不是我干的呀!”
李春生虽是我们当中最有耐心的一个,也不喜欢瘸子这样答非所问的态度,他拿出了更多作为吉祥天师的威严,“李观水,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别的一概不必多说。我再问一遍,那羊羔原本是什么?”
“啊啊……是,是一个小孩,刚断奶的小孩。”瘸子的胸腔快速起伏,连带着鼻孔一张一合,他迅速地换气就好像一个哮喘病人。
“那是谁的小孩?”
“不是我的,也不是万婆子的,我也不知道他是谁的小孩。”瘸子的脑袋晃成了拨浪鼓,“他就在门边的臭水沟里,小猫似地哭,他的两只手都长着六根手指头,多出来的指头会把爹妈家的钱都抓走,他肯定是被人扔出来了。”
瘸子身下睡着的床不见了,他看到自己像一根羽毛在空中漂浮,于是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有恐高的症状,这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脊梁从皮肉中被抽离,血液往上升,大脑往下坠。他的意志并不坚定,很快李春生就从瘸子的口中知道了这件事的原委:
他用现在装满了毛豆的竹篮子充当这个弃婴的小床,盖上花布就没人能看出来里面装着什么。瘸子的一双跛脚早就和树根一样熟知明月庄的道路,走得一点儿也不比正常人慢,或许他的眼睛随着年纪上涨比瘸腿更加不好使,他撞上了一个不太熟悉的年轻人,好像在什么时候见过他,但不记得他的名字。还好篮子里的东西没有掉出来,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瘸子背对着年轻人骂了句:“不长眼的。”
李得彩和小白菜面对面盘腿而坐,这二人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瘸子没见过这种阵势,他杵在门口成了一尊石狮子。
“爸爸,咱们家里来客人了,你该去迎一迎。”
瘸子当然不会让妙手师傅李得彩亲自过来迎他,他迈着瘸腿来到李得彩跟前说:“李师傅,我知道你们最近在为买贡品的事儿发愁,我这儿正好有一个。”
他看见李得彩手上的古巴烟斗在阳光下闪着晃眼的光,表面已经在李得彩的把玩下充满了均匀的光泽,瘸子时常想是不是因为李得彩有一双能塑像的妙手才能把烟斗玩得如此漂亮。然而李得彩从没主动和他说过话,今天是第一句:“有什么?”
“我有合适的贡品,我不要钱。”瘸子向李得彩展示了篮子里的东西,现在李得彩的眼睛也和古巴烟斗的表面一样亮了,他问:“哪儿来的?”
“捡的。苍天保佑,他是实在养不大了,我才送来您这里的。我知道万婆子说过,这些注定养不大的孩子,就做个法事让天师收去,下辈子便不会再来这里受苦。而且,你们不是正好要这么大的吗?”
李得彩翻开包裹孩子的花布,一眼就看到了手掌上多余的指头,“六个指头?会把福气抓走的。”
“怎么会呢?爸爸。”小白菜凑了过来,“正因为他的六个指头,才能在天师接走他的时候牢牢抓住天师的衣袂,从此再也不来明月庄。有的事情在今天是不祥的征兆,到了明天也能成为凤凰的羽毛,他是这样,我也是这样,你说对不对?”
听到这里,李春生问道:“你送过去的时候,那孩子还活着吗?”
“天师!我对您发誓他是活着的!否则您就让我和李洪一样变成野狗!”
他并没有变成野狗一样的生物,证明瘸子的话是真的。
“那么,在落成庆典的当日,他是活着的吗?如果你说的不是真话,野狗就会吃掉你的舌头。”
瘸子像是被抽空了的皮囊,想象着野狗分食他舌头的情景四肢僵硬动弹不得了,他的眼球迅速布满神经网络般的血丝,嘴唇和死人一样逐渐变灰,似乎是决定要用沉默来回避这个问题。
“李观水,如果你不回答我,等到太阳升起,你也会长出第六根指头。”
瘸子开始哭泣,他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滑落到枕头上,身下没有床板,眼泪就垂直降落成了大雨。“天师,天师,我全都说,我一五一十地说……当天,我也是拎着篮子把孩子送去的,我给孩子喂了药,但告诉李得彩他是睡着了,这个年纪的小孩都是贪睡的。我知道,他活不到庆典开始的时候啦,所以啊,那天他是死的,是死的!”
真相仍不完整,李春生接着问他:“如此,万金花必然会发现手上的是个死婴。这是重大的事故,最能让神婆子下不来台的情况。你这样做,是与她有仇怨吗?”
“下不来台,怎么会呢?她可是明月庄有史以来最有能耐的神婆子,就是她想了法子让我天天为您上香,吃素苦干,早出晚归,她如此灵验让我真的见到了您,我可不想让她下不来台。天师,我知道万婆子是您在明月庄的传话人,但李得彩就是个做手艺的,他沾了神婆子的光,却不安分守己。我就要让他尝尝苦头,李得彩才是接手了这个孩子送到台上的人,神婆子应该罚他!应该罚他!”
“这么说,你是与李得彩有私仇?你想通过万金花,让李得彩受到惩罚?”
瘸子身下哗啦啦的眼泪雨止住了,声音也恢复了活力,谈到李得彩的过错时他整个人都显得很亢奋,“他该罚啊!他作为塑像师傅,却画歪了您的眼睛,堂而皇之地将残次品摆在高塔上让我们祭拜!哪怕是残次品,也是天师您在人间的代表,他应该用稻草包好塑像,一边念经一边用小锤子慢慢敲碎重做,他怎么能做那种事啊!”
“等一等,李观水。你看到了什么?”
“就是上一次登临塔着火的时候,是李得彩,是李得彩在放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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