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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十九百年之叹

黄梓瑕与周子秦来到孙癞子家时,已有个敦厚粗壮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一看见他们过来,赶紧迎上来,问:“是杨公公吗?小人是钱氏车马店下面的褚强,上次帮孙癞子修缮房屋的,就是我带着手下的兄弟们做的。”

“哦,褚管事。”黄梓瑕和他打了个招呼,周子秦已经将门上的封条撕掉了。

里面还维持着上次的样子,只是几天不开门,里面的气流更加闷热,带着浓重的霉味。

黄梓瑕和周子秦再次检查了门窗和地面,对褚强说道:“你们的活确实做得不错,门窗都非常严实。”

“是啊,所以虽然钱记修缮房屋还不久,但在京城有口皆碑,大家都喜欢叫我们来做的!”褚强颇有点得意,抬手拍拍实木的窗板,说,“您看,这窗户,只要栓好了,用铁棍都砸不开啊!您看这门闩,四五个大汉都撞不开!”

黄梓瑕点头,表示赞同,一边起身在屋内走了一遍。

屋内依然是一片杂乱狼藉,墙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符咒、佛像、木雕依然挂着。褚强指着那些东西说:“我们来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已经在墙上了。孙癞子做了亏心事,就到处弄这些东西,据说怕天谴呢!”

黄梓瑕问:“你知道他没钱,又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什么还要答应帮他修缮房子,加固门窗?”

“唉,还不是听说,这孙癞子其实有钱得很,香烛铺的吕老板说他陪了自己好多钱,所以他才放过了孙癞子。我想既然有钱的,这事干嘛不接,于是就答应了。谁想这混蛋赔完钱后就身无分文了,我被钱老板骂个狗血淋头不说,如今人还死了,真是无头债了!”褚强一脸懊悔,悻悻地说,“那个吕至元真混蛋,他本来跟着过来要装灯盏托儿的,一看是孙癞子家,脸色大变,指着孙癞子咒骂了一通,灯盏也没装就走了,可偏就不告诉我们孙癞子已经没钱了!”

周子秦对于这些几百几千钱的纠纷毫无兴趣,在他们说话时,他把墙上挂的慈航普度木牌子、床头贴的送子观音的画,还有几张乱七八糟的符咒都揭下来看了看,却发现背后并无任何漏洞,墙壁还是完整的墙壁,不由得十分遗憾。

黄梓瑕说道:“外面的墙是完整的,里面怎么可能有洞?”

“万一嘛。”他说着,又站在门槛上,要去拿钉在门顶上的那个目连救母的小铁匾。

谁知一拿之下,那看似挂着的小铁匾居然纹丝不动。周子秦“咦”了一声,使劲地敲了敲,发现居然是镶嵌在墙壁里面的,中空的一个狭长匣子。

褚强赶紧说:“哎,这个可拿不下来的,是个砌在墙内的小铁匣子,是门上的顶额。”

“顶额?干什么用的?”周子秦问。

褚强说道:“最早啊,还是我们钱老板在西域商人那边学的,据说那边人家喜欢在门上装饰一个与门同宽的空心狭长的铁匣子,在木门与土墙之间起个缓冲,门框就不易变形,而且现在做成了有镂空花纹的形状,放在门上也十分美观。后来京城就慢慢流行起来了,我们到铁匠铺定了上百个,如今一年不到就快用完了。这个就是我当时随便拿的一个,上面的纹样好像是……是目连救母是吧?”

“好像是的。”周子秦拿了把凳子,站到与铁匣子齐平处看了看,说,“还是镂空的,可惜黑乎乎的,要是上点漆多好看。”

铁匣子是一个狭长的造型,与门一样长,不过两寸高。朝向门内的一面镂空了,雕着目连救母,朝外一面是实心的,绘着吉祥花纹,只是图案灰黑干裂,十分难看。

“漆是有的……咦,明明我当时给他拿的是全新的,这个怎么好像用了多年似的,谁给弄成这黑不溜秋的样子啊?”褚强仰头看着黑乎乎的铁匣子,皱起眉头,“怎么回事,这才几天呢,怎么就熏得黑乎乎的?之前是彩绘的!”

周子秦隔着镂空的图案往里面张了张,皱起眉头:“好脏啊……全是黑灰。”

黄梓瑕去旁边搬了把凳子过来,站在他旁边往铁匣子里面看。外面的漆呈现出一种火烤后的焦黑,而匣子里面确实都是黑灰,在角落中还有几条手指擦过的痕迹。

“有人将手指伸入镂空的地方,取走了里面的什么东西。”黄梓瑕说着,又回头问褚强,“这匣子能打开吗?”

褚强说:“铁皮很薄的,想打开的话拿剪刀剪开就行了。”

周子秦在屋内找了把锈迹斑斑的剪刀,把外面目连救母的花纹剪开了,里面只剩一个铁框,存了厚厚几团黑灰,在黑灰之上,有几条被刮出来的痕迹。

周子秦指着那条大一点的痕迹,说:“这个,看起来是个圆形的东西被人拉出来了。”

又指着细细一条的痕迹,说:“这个,是个小铁丝之类的。”

黄梓瑕皱起眉头,比着那个较大的圆形痕迹问:“你发现没有,按照这个拖拽出来的痕迹大小看,这个大的一个圆,绝对无法从那么小的镂空孔洞里出来。”

周子秦用手指比了比那个圆形,又在自己剪下的镂空铁皮上比了一下,脸露茫然:“真的……最大的镂空缝隙,也没有大的圆啊!你看,最长的镂空是这几条云烟,有两三寸长吧,但这是扁平的……”

“所以这东西,肯定不是圆形的,只是有这样一个弧度。”她说着,又将匣中的黑灰刮下来,在掌心闻了闻,然后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零陵香。”

阴暗的破屋内,灰尘弥漫的气流中,她窥破天机的笑意明净通透。周子秦看着她面容上的笑意,不由得呆了呆。

黄梓瑕抽出袖中手绢,将匣中的黑灰刮了几团放在里面包好,抬头见周子秦一直看着自己,不由得问:“怎么了?”

“哦……”周子秦赶紧将自己的目光移向旁边,手忙脚乱地去刮那个黑灰,说,“我,我也弄点回去检查一下,看是不是零陵香。”

出了大宁坊,周子秦向西南而去,黄梓瑕向东南而去,两人分道扬镳,各自回去。

黄梓瑕走到兴宁坊时,忽然看到许多人在路上飞奔,还有人大喊:“快去十六王宅啊!迟了就没有了!”

黄梓瑕不明就里,还在诧异,旁边一个跟在人群中跑的老婆子被人挤得摔倒在地上,哎哟哎哟连声叫着。黄梓瑕赶紧去扶起她,问:“婆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哎呀,听说十六王宅公主府附近,皇上和郭淑妃正在遍地撒钱啊!我们可不都是去捡钱的么!”

黄梓瑕一头雾水,便随着人群往那边快步走去。

等到了那边一看,许多人围着府门口,个个弯腰在地上找什么东西。她只好又找上一个手中攥着东西的人问:“大哥,听说皇上和郭淑妃在撒钱,是真的吗?”

“什么撒钱?俗!”那位大叔看来是个文士,把自己手摊开给她看。黄梓瑕看见他掌中是一枚镶嵌珍珠的银花钿,式样精美,应该是宫中饰物。

“刚刚皇上和郭淑妃驾临公主府中,观看李可及新编排的队舞《叹百年》,宫中至公主府全部铺下锦缎,数百人从大明宫到这里,一路上且歌且舞,全都是花钿掉落,这些人都是来捡的。”

黄梓瑕恍然大悟,侧耳静听,在周围的闹闹穰穰中,隐约还能听到歌舞的声音自里面传来。

她避开大门,走到人群稀落处,果然听到里面数百人齐声歌唱。音调哀戚,宛转悲苦,让她站在此地远远听来,觉得胸臆处涌着万千愁绪,不觉黯然悲怆。

她靠在墙上,静静地抬头看天空。夏日午后,没有风,远远的音调被风吹来,那种凄苦声调千丝万缕,将她心口某一处割痛,眼泪不自觉便滑落了下来。

她感觉到自己满脸泪痕,狼狈不堪,于是抬手想要摸出自己的手绢,却发现里面装了刚刚拿来的香灰,已经无法用了。

她手握着零陵香的余烬,正在发呆,身后却有人默不声地将一条纯白的帕子递给她。

她转过头,睁大眼睛,透过泪光看向他。

禹宣。

他穿着天青色的衣服,站在青灰色的街巷之中,这么平淡的颜色,这么美好的容颜。

她慢慢地抬手,接过那条手帕,按在自己的脸上。

所有滚烫的灼热的泪,都被那柔软的细麻吸走,不留一点痕迹。

仿佛脱了力,她不由自主地靠在墙上,在这条空寂的小巷中,将脸埋在他给的帕子上,许久没有抬头。

那上面是他的气息,清淡,虚幻,夏夜初开的荷花,冬日凋落的梅蕊,她梦中的火焰与冰雪。

“在大理寺门口,我看到你了。”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声响起,略带恍惚,却真真切切地传入她的耳中。“我看见你躲在那棵树后面,避开我。我想也是,即使我们见了面,又能说什么呢?”

他的声音这么缓慢,黄梓瑕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心情的迟疑与悲哀。

他一定也和她一样,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想起许多无法忘记也无法逝去的东西。

“我看到那个姑娘了,她应该是你从大理寺里救出来的吧。”他抬起头,望着长空中白得刺眼的那些云朵,语调缓慢而悠远,“我在回去的路上,想了很多。我想起当年,你只为了卷宗上一句值得推敲的话,便能千里奔波,日夜兼程赶去替素不相识的人翻案。就算如今你身负恶名,也依然在自己的困境中竭力去帮助别人。相比之下,我本应是这个世上最亲近你的人,却固执地认定你是凶手,实在是……枉费了我们多年来的感情。”

黄梓瑕咬紧下唇,一声不出,只有剧烈颤抖的肩膀,出卖了她。

禹宣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他们之前,曾经做过更亲密的事。但这久别重逢以来的第一次接触,却让黄梓瑕不自觉地偏过了身子,让他的手虚悬在空中。

许久,他才默然收回自己的手,轻声说:“你不应该跟我说那些话,不应该做那些事,不然,我绝不会相信你会做下那样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黄梓瑕将手帕取下来,神情已经变得平静,除了微红的眼眶,再也没有任何异样。

她问:“我和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声音很低,却清晰无比:“就在你家人惨死的前一夜,你从龙州回来,我去找你时……看见你一直盯着手里拿着那包砒霜,脸上挂着奇怪的表情。”

黄梓瑕愕然睁大双眼,怔怔望着他,喃喃问:“什么?”

“那一日,正是你从龙州回来的时候。我还记得你刚写给我的那封信,信上说,龙州那个案件,是女儿因恋情受阻,便于饮食内投入断肠草,全家俱死。你还在信上说,你我若到此种境地,是否亦会舍弃家人,踏上不归之路。”禹宣望着她的目光中,全是痛楚,“那信上的话让我十分担忧,看到你一回来又取出砒霜看,便立即让你将砒霜丢掉,然而你却将它丢进了抽屉,重新锁好,说,或许它是能帮我们在一起的东西。”

黄梓瑕茫然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我记得龙州,记得那封信上的内容,可是我不记得我曾经拿出砒霜看过……我更不记得自己说过那句话!”

禹宣盯着她,目光锐利如刀,可她的脸上却全是哀痛与茫然,让他看不出任何破绽。

他脸色泛出微微苍白,扶着自己的太阳穴,因为太过激动,就连喘息都显得沉重起来。

他艰难地说:“阿瑕,看来,真是我误会你当时的举动了……只是你拿着砒霜的那一刻,那种神情太过可怕,而那天晚上,你的家人全都死于砒霜之下……你叫我怎么能再相信你?”

“不可能!”黄梓瑕用颤抖的声音打断他的话,“那包砒霜买回来之后,我就去了龙州,一直到我回来之后,那砒霜都没有动过!你怎么可能看到我拿着那包砒霜?”

禹宣死死地盯着她,这个一直清逸秀挺的人,此时面容上尽是惊惧,只喃喃地挤出几个字:“不可能?不可能……”

整个人世都停滞了,只有他们站在遥不可及的高空之下,看着彼此,咫尺之遥,万世之隔。

灼热与冰凉,血腥与肃杀,不可窥知的命运与无法捉摸的天意,全都倾泻在他们身上。

“杨崇古。”

后面传来冰凉得略显无情的声音,打破了他们之间几乎凝固的死一般的寂静。

黄梓瑕转过头,看见李舒白站在巷子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逆光自他身后照来,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到他的轮廓,一种无法逃脱的压迫感,无形地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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