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已过，孟夏将至。
盛京城内遍地桃杏绿枝，春花满园，暖风拂面而过，夹杂着几分清甜，与平日里不同的是，今日街头巷尾处处萦绕着酒香味。亭台轩榭中，红绳串起竹雕花签悬挂在雕栏上，不时随风摆动，发出清脆铃声。
街边人头攒动，道路内三五辆马车缓缓朝前挪去，身旁数名带刀侍卫扛着酒缸，为围观的百姓倒酒，城内呼声渐起，情绪高涨。
公主府内亦是。
“那群人‘嗖’地一下便消失了，”温知艺站在亭中，双手挥舞着说道，“那夜幽暗无月，寂静无声……”
眼前几名少女亦或瞪大眼睛托腮看她，亦或捏着手帕蹙眉细听，秋兰在一旁替诸位小娘子斟茶，一边暗暗看着温知艺，心中只觉自家小娘子似乎自含香阁回来，便与往常有些不大一样了。
温知艺眼眸中星光点点，在众人期待的表情中继续讲起“话本里的故事”。那夜将小厮救出后，她与谢卿宴本以为傩面人还会再次出现，谁知二人却安然无恙地回了府，至于宜春酒……自然是候在酒庄外的侍卫们搬回来。
虽说宜春酒一事的确是过于顺利，想来那群人应当还会有大动作，眼下她需得多加提防才是！
“温小娘子看的话本可真有意思，”一名身着鹅黄襦裙的小娘子忍不住出声道，“这狸奴还能替人找东西，莫不是神仙变的？”
温知艺讪讪一笑，今日一早来到公主府参加宜春宴，闲着无事便讲起了异闻，她也将那夜在丰山酒庄内的事情，改编成了话本讲给诸位听。当然，她已将故事中的自己抹去，毕竟人前她可是太傅府的温小娘子，而非刑部司郎中温大人。
讲完话本便心生无趣，宴席却迟迟未开，温知艺站起身拜别众人，与秋兰说一声后便独自一人前往公主府后花园。
早年间，长公主与驸马成亲之时，今上便赐了一座带花园的宅子，温知艺早就听闻这公主府花园内处处皆是极致美景，她加快了脚步。
午后艳阳直射，花园中似是笼罩着一层金纱，清风拂过树影婆娑，湖中偶尔掠过一只白鸟，轻轻点水后又扑腾着飞向空中，只余下湖面圈圈涟漪。
“噗通。”
树丛后有人将石子扔进水中，温知艺不愿过多掺和，正欲悄悄转身离开，却听一声猫叫，语调略微有些耳熟。
“这才两夜未见，她便把你忘了，倒也是薄凉。”少年嗓音清润温和，却不似往日那般含笑，倒是听出几分不快。
又是谢卿宴……眼下他不应当在府中陪着太后公主说话么，又怎会一人躲在花园树丛后面？温知艺心生困惑，未等她反应过来，已抬起脚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听闻来人脚步声，树丛后窜出一只虎斑狸奴，是那夜在酒庄内与二人一道寻酒的狸奴，她本欲带回府，可谁知谢卿宴却抢先一步抱起狸奴，垂眸看她幽幽说道：“早有传闻温太傅不喜毛茸茸的物什，这狸奴还是让在下带回府罢。温大人若是想念，闲暇时日再来谢府看它便是。”
温知艺收回思绪，低头看着早已翻开肚皮躺在自己面前的狸奴，心下一软，顺势蹲下身缓慢抚摸，狸奴舒服得不停左右打滚，轻轻打着呼噜。
余光瞥见一抹雪青蜀锦衣摆，其上织金鹤纹格外显眼，与主人一般……温知艺堪堪抬起头，瞧见谢卿宴款款朝她走来，不复往常清冷官服模样，今日仅玉簪束发，半数青丝洒落肩头，平添几分矜贵之意。
谢卿宴站在跟前，蹙眉垂眸看她，嘴角一扯，慢悠悠地说道：“这两日……温小娘子竟不曾想起寄养在谢府的狸奴么？”
她何时将狸奴寄养在谢府？不是谢卿宴自己抢去的么。温知艺暗自腹诽，面上不显，她缓缓站起身，温温笑道：“这狸奴还适应么？若是谢大人平日里太忙无暇顾及，不若我将狸奴带回太傅府，养在我院子里。”
话音未落，谢卿宴眼睛顿时睁大，看向温知艺的眸中愈发不悦，他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扭着头含糊说着倒也不必如此。
谢卿宴这又是搞的哪一出？温知艺皱眉盯着他半晌，也想不明白这人究竟在说什么，她正欲开口，却听一道声音从后传来，是圣人身边的内侍李承德，今日公主府上的宜春宴，圣人不知何时也来到府中。
“谢大人，温小娘子。”李公公快步走到二人跟前，躬身行礼道，“圣人已在西厢院内，二位跟着奴才来便是。”
圣人怎会找她？温知艺抬眼看了看谢卿宴，后者眼珠一转，侧头对着她笑了笑，并未开口。想来谢卿宴应当早就知道圣人这番举动，就是不知究竟是何事。
*
西厢院。
温知艺二人跟在李公公身后走进殿内，整座大殿金碧辉煌，挑空的顶上碧瓦琉璃，镶嵌着珍宝明珠，即便是门窗紧闭的房中，无需点灯也能看清。
圣人端坐在堂中，一袭明黄色龙袍极具威严，异常耀眼。瞧见二人，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看了看跪地行礼的温知艺，缓缓开口道：“近日西蕃外族给我朝上贡了几件珍宝，朕听闻西蕃再过几月便是佛诞日……”
佛诞日？这与她有何关系。温知艺站在谢卿宴身旁，暗暗侧头看他，那人一幅冷静自持的模样，莫不是又有何大事要发生罢？
出神间，只见李公公撩袍躬身走到圣人身侧，拿起一件物什便朝低着头二人走来。温知艺有些好奇，偷偷踮起脚尖看着，李公公双手端着金盘缓缓走到她面前，将金盘上的丝绸掀开，一件彩绣外袍映入眼帘。
纹路清晰，绣法精美……与前些日子那群黑衣人的彩绣腰带一般！圣人这是何意？莫非圣人早就知道此物的存在么。
未等温知艺思考清楚，只听圣人继续道：“西蕃年年上贡时，便邀请我朝官员佛诞日时前往参宴，朕却从未应允。如今朕瞧着天下太平，不如趁这次机会派位使臣前往西蕃，谢侍郎以为如何？”
谢卿宴听闻却不语，反而侧头垂眸看她，眼中笑意难掩。温知艺眼珠在谢卿宴与圣人之间转悠片刻，心中升起一丝疑问。
“那这位使臣……”温知艺对着堂上的圣人，幽幽开口问道。
圣人听闻此话，并不急着回答，只见他浅啜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盏的瞬间抬眼盯着温知艺，缓缓开口道：“自然是你，温爱卿。”
“圣人，您……”温知艺心下一惊，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圣人是何时得知她女扮男装混进刑部当官员之事，那前些日子她当堂舌战群儒时……莫非圣人早已知晓？
谢卿宴站在一旁，低低咳了一声，从走进殿门以来他只字未说，如今瞧见温知艺的反应，他低头俯身凑近她耳边，暗自开口，带着气声：“温大人，圣人若是不知，我又如何凭一己之力将你带进刑部？”
所以圣人至始至终都知道谢卿宴做的事么？那谢卿宴被诬陷为叛党入狱，圣人应当也是知晓的，她果真只是一颗棋子！温知艺有些恼怒，气得藏在宽袖中的双手紧握拳头，若非圣人在场，她的拳头必定朝着谢卿宴挥去。
圣人坐在堂上喝着温茶，笑着看堂下低头悄声说话的二人，抬手示意李公公将二人送出殿门。
身后红木殿门关上的声音传来，抬眼间只见殿外阳光刺眼，阵阵酒香气扑面而来，不远处少女嬉闹声不断，透过海棠门隐约可见几名贵客手持酒盏，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温知艺快步走在前方，不愿跟着身后那谎话连篇的人，她蓦地停下脚步，转身抬头瞪着谢卿宴，深吸一口气恶狠狠地开口，话语间眼眸中却水光潋滟，不时咬唇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我不是谢大人的玩物，进入刑部也只是为了将大人从狱中救出来。可大人明知圣人知道一切真相，为何要如此耍我！”
温知艺上前一步，抬头踮起脚凑到谢卿宴面前，瞪大眼睛看着他，表情却异常地令人怜爱。谢卿宴见状，蹙眉犹豫一瞬，随即抬手欲要扶着温知艺，却被其甩袖拂开，只听她继续说道，语调带着几分哭腔。
“再者，谢大人口口声声说着刑部司郎中一职为我所用，可这究竟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给谢大人与圣人找一颗听话的棋子呢？”
温知艺说完，朝后退开一步，低头看着脚尖缓了一阵，余光可见谢卿宴欲要抬起却又放下的双手，她叹了叹气，扭着头不愿看那人一眼，随即缓缓开口。
“之前的事便罢了，与谢大人配合，也只是因着我有想要拿到军曲的私心。如今军曲早已随着傩面人一道消失，往后我们便无需再见面，至于使臣一事……我会亲自与圣人说清楚，请谢大人另寻高明罢。”
话落，温知艺将刑部司郎中的腰牌扯下，用力塞到谢卿宴手中，转身便朝着海棠门外走去，背影混入春日暖阳中，逐渐模糊不清。
谢卿宴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的腰牌，大拇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刻字，墨发吹落肩头，堪堪挡住他的眼眸，却见其眼中墨色翻涌，薄唇轻抿，不知情绪。
片刻，他将视线抛向温知艺离开的方向，那处桃枝缠绕，片片花簇分外红艳，却不见来时丽影。
他眨了眨眼睛，低声开口，无人听闻。
“我从未将你当作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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