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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流灌入袖中,滋生刺骨凉意。
亲眼撞见她受伤,撞见她被沈延歌抱在怀里,被无数人簇拥关切着,于他的视线中渐渐远去。
傅湘前别开脸,眼前似铺开一幅幅老旧画卷。
江南的乡下清风明媚,树影斑驳。
小郡主六岁生辰宴,谢家庄请了城里戏班子来,唱了整整三日不歇。或受戏曲影响,小郡主某天心血来潮,扬言要扮家家酒。
枝叶参天的大槐树下,庄内孩童纷纷踊跃。
傅湘前着一身粗布麻衣,站在最显眼的位置。
“挡人家面前做什么,站远一点儿啦。”小郡主嫌弃地看他一眼,最终“新郎”选了里正家中穿得最干净的小公子。
夕阳绚烂,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孩童们的欢笑于槐树之下荡漾开来,游至绿野阡陌,再穿过大片桑林,渐渐消失。
事后很久,所有人都散了。高墙内传来李管家的喝骂,傅湘前知道该干活了,这才从孤树冠影下起身。
他弯腰拾起地上被扔掉的绯色头纱。
“新娘”的头纱。
盯着它看了许久,这年小傅湘前已然意识到,这一生,没有资格。
尽管彼时更多是一种仰望,一如路边杂草窥见温室娇花,流浪的乞丐见到有家的公主,本能就会眼巴巴望着,会被吸引,想要接近。
只是受伤太多次,是人都会痛。
那些不该有的心绪妄念,也早在被赶出谢家庄那年,被剔骨剜肉式地扼杀殆尽。
唯一不变。
从前没有资格的人,如今依旧没有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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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阳郡主摔倒一事,事发突然,贞懿长公主宣布暂停赛事。
“还好没有伤到筋骨,只是普通扭伤。”
御医查看黛窈脚踝的伤处之后,答复一屋子的众人道:“以冰敷,可缓解疼痛,待消肿之后,稍加修养便无碍了。”
殿内殿外这才少了一大半人。
有的回去回禀贞懿长公主和承明帝了,有的则去准备御医说要用到的巾帕和冰水。
“分明前两日还好好的,好像没什么事了,怎地今日又……”
顾忌人多,辰欢和白露到底没敢乱说什么。
孙柔则拉开姜钰雪,一屁股坐黛窈身旁,低声耳语道:“是不是你说的那瘟神找上来了?要不我现在就去请那傅大人过来?”
“不可以!”
“......”
许是黛窈反应过大,一屋子的人都在盯着她看。
“什么不可以?”姜烨收起折扇,不知两人在小声嘀咕什么,“要不小爷送你回去?”
“回哪里?”
“禹北王府。”
“不行。”黛窈想也没想:“下午还得继续参加比赛。”
“都这样了还比什么,还嫌不够丢人?”不待姜烨接话,沈延歌负手上前几步,在玉雕屏风前站定。
他半张脸沉在阴影里,语气是明显可感的轻蔑讥嘲,仿佛已经压抑很久:“堂堂安阳郡主,向来不缺什么,即便想要得到什么,向本王开口便是,何至于为了个彩头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现下受伤了,还如此按捺不住,就那么想出风头?还是想引谁的注意?”
听罢这番冷嘲热讽,姜烨神色微变。
一向好脾气的姜钰雪也忍不住皱了下眉。
孙柔则当场反驳:“风头那种东西需要出吗?安阳自己就是风头本身!”
沈延歌睨她一眼,并不理会。
视线重新回到黛窈身上,见他的未婚妻眉头一皱,很快又舒展开来,“当真本郡主想要什么,只要开口,殿下就都能满足吗?”
寻常时候,被这般劈头盖脸地一顿数落,安阳郡主即便不大吵大闹,也不该如此平静。
沈延歌耐着性子,“说来听听。”
“那请殿下听好了。”
“本郡主想要同你这个傲慢自负、妄自尊大、目中无人、刚愎自用、自以为是、还好为人师的自大狂解除婚约!”
“如何,殿下能满足吗?”
风卷帷帐,满殿皆寂。
视线落在少女鸦羽般的长睫上,望进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瞳,盯着她花瓣一样美丽的唇,轻轻开合,吐出一个又一个字。
每个字都能听懂。
但它们串连起来。
沈延歌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也分辨不了它们所代表的含义。
好半晌的怔愣,他才不确定地嗤了一声:“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解除婚约听不懂吗?”
“就知道殿下不肯成全,所以了......”
少女不顾脚踝疼痛,自顾下地朝沈延歌走去,被辰欢和白露抢过来搀扶着,黛窈携着压抑多年的隐忍怨怒,没曾想一朝道出口来,心下竟全是松快。
“为了这个愿望,本郡主今日便是摔得鼻青脸肿,摔得残废、死掉,死在这雁南山的冰雪上没人收尸,也要坚持参赛夺魁,求陛下满足这个愿望,明白了吗?”
绰绰日光在殿壁上晃动,投下缭乱斑驳的影子,空气中浮动着细小尘埃。
和沈延歌的震惊讶异相比。
此刻在场的姜烨、姜钰雪、孙柔、姜宝姗、甚至辰欢和白露,个个好不了多少,个个瞠目结舌。
这太突然了。
好比一个人突然告诉你,朝阳其实是从西边升起的。
如今承明帝膝下的三位成年皇子中。
二皇子沈延祚乃皇后白氏所出,奈何是个一步三喘的病秧子,还天生双耳失聪,如今年过三十,膝下没有一子半女;六皇子沈延缙风华正茂,可惜天姿愚钝,书都背不利索,母亲又出身卑微,一向不被承明帝待见。
就七皇子沈延歌身康体健,文武双全,才貌俱佳,母亲萧贵妃又宠冠后宫。
故而满朝文武眼中。
沈延歌无疑未来储君的不二人选。
黛窈能够凭借家族荣光,自幼便与之订下姻亲,在许多人包括沈延歌自己眼中,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即便过去的黛窈再怎么娇纵任性,面对沈延歌这位“准太子”时,也大多时候有所顾忌。
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死去的爱宠。
沈延歌对自己母亲的评价。
曾经写下的某些令黛窈齿冷的诗词。
记忆中太多不好的事情,加之有母亲的悲剧在前,有日渐成长的自我性情和观念冲撞,又看了身边人太多不幸,黛窈从对沈延歌这个人本身感到失望,到后来甚至对世间所有男儿不抱期待,也并非一天两天。
要嫁给一个男人羁绊一生,白头到老,黛窈时常都会感到不解,这世上究竟什么样的男子值得自己倾付一生,神魂相授?
倘若嫁给一个男人,自己的生活非但没有变得更好,反而可以预见的更差,那嫁人的意义是什么?真有那种必要吗?
这些年忍受沈延歌的傲慢自负,高高在上。忍受他的贬低,打压,说教,黛窈早忍受够了。
一句还嫌不够丢人吗。
一如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至于将黛窈彻底压垮,却更加坚定了她曾蓄谋已久的选择和决定。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姜黛窈。”
自幼背负父皇母妃和满朝文武的期许,沈延歌习惯了俯瞰一切,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得卑躬臣服。
因而或许是被冒犯到了,又或被伤到作为男人和上位者的那点微妙自尊,他忽然一把掐住黛窈的脖子,额头青筋暴起:
“京中无数名门闺秀,世家千金,个个比你温婉娴良、得体端华,她们做梦都想嫁予本王,并为此前赴后继,一个侧妃之位都能争得头破血流......”
挥开涌上来的姜烨、孙柔、姜钰雪三人,也不顾辰欢白露和姜宝姗在一旁吱哇乱叫。
沈延歌一把扣住黛窈的后脑勺,往前一带,“而一个乏善可陈、难登大雅之堂的你,究竟何来的底气如此清高?”
“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还是家世荣光,胆敢与本王说出这种话?你怎么敢?!”
被迫撞进男人怀里,被掐着腰肢,又被逼仰头,对上那双阴鸷而怒火中烧的眼。
黛窈恍惚间竟觉出一丝前所未有的畅快,好似过往丢掉的尊严也在跟着一点点回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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