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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可羡背靠床沿,枕着自己的手臂侧卧在床上,看水汽从屏风下丝丝缕缕地漫过来。

她伸出一只手指,让那水雾缠着指尖游动,没有半点重量,水雾里或许裹着阿勒沐浴时,皮肤随温度蒸腾出的气味,于是她玩了会儿,便默默地收回了手,盯着帐顶出神。

这屋子忒大,隔出了前后三进,二人说是在两间屋里歇息,其实中间只隔了座屏风。

隔壁传来帘子开合的声音,龙可羡躺正了,叠着腿喊他:“哥……”

这一声出,险些咬了舌头,她心说这确是个好姓氏,若是换个小结巴来叫他,不知道要占多少便宜,当下忍着痛,含混地说,“哥舒。”

阿勒翘了翘唇角:“睡不着?”

或许是夜里太静,这座小岛孤零零地悬立在千叠万浪中,方圆百里之内,除开他俩,没有任何人影。

龙可羡屈起腿,叠着膝,脚尖晃荡:“你听过夜刹的故事吗?”

“没有。”阿勒敞着上身,趴在床上晾着后背伤口。

“据说在南边的乌溟海,有一片沉船区,逢魔时刻出没夜刹,生着一双铁臂,身上八对眼睛,耳朵别在腰间,能把人撕得四分五裂……”

半个时辰过去,龙可羡口干舌燥,屏风那边一片寂静,她起来抄着杯盏灌水,才听到阿勒声音带笑:“说完了?”

“说完了。”

“精彩,如临其境。”

“你真捧场。”龙可羡咽下水,很是感慨。

“?”阿勒起身,对镜看着后背,水干透了,纹身隐匿在皮肤下,屋内光线昏暗,他稍稍扬了扬眉,“你给多少人讲过故事?”

“余蔚,连小招,”龙可羡掰着指头,“数不完,但你是最捧场的。”

其他人在一炷香之后就开始昏昏欲睡,龙可羡常常还没讲完,就听见鼾声如雷,在北境时,族里的婆婆睡不着,会请她过去小坐一刻钟,那段日子,大伙儿看她的眼神犹如行走的迷香。

“他们有眼不识珠,日后独独给我一人讲就好。”阿勒语气轻快。

龙可羡脚尖悬停,她被夸奖的时候,面上不显,片刻后才在嘴边抿一点笑,脚尖晃荡得更欢快。

“先前听闻你从南边来,不瞒你说,我在北境长大,族里老人常说那是片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儿,海里经年沉的都是骨骸,”她顿了顿,有点儿疑惑,“可到了坎西港,他们却说南边遍地都是金子。”

“金子是有的,君子却很稀罕,你需牢记这一点,日后若去乌溟海,不要轻信旁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混账玩意。不过南边有句老话,说来拗口,意思大致是,想知道一个地方深浅如何,须得用自个儿双足丈量。”

“哥舒?”龙可羡突然叫他。

“请说。”

“我想去南边看看,”龙可羡有点困意,她翻个身,背靠床沿才感到踏实,“族人都说我生了病,要回家静养,可我手脚俱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在族里时常觉得不痛快,好像被捆住了手脚,嗯……你养过豹子,可曾捆过它的手脚?”

“不曾,我任她来去自由,上房揭瓦下水摸鱼,做什么都可以。”阿勒抖开衣裳。

龙可羡没应声,因为阿勒穿衣的影子从屏风间漏过来,无声地爬上了她的床,她想要叫它离远点,又觉得自己好没道理。

只好看着那流淌的墨色,保持着距离,声音逐渐低下去,最后在半梦半醒间呢喃:“浴房里好些稀奇古怪的物件,你沐浴时用了好久,是在玩吗?”

“……不入流的玩意,待你好些,我带着你玩更好的。”

阿勒站在屏风侧旁,里边是龙可羡给自己划定的安全领地,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惊醒她,如今的阿勒若是跨过去,就且等着龙可羡喂刀子吧。

阿悍尔人都善于捕猎,他是个中翘楚。

一个经验老道的猎手,不急于入侵,通常会把自己扮成柔弱的猎物,楚楚可怜地进入兽王的领地,不惧于暴露自己的弱点,寻求庇护,然后蚕食,逐步反攻。

阿勒是个猎手,也是个信徒,想要嚼碎龙可羡骨肉,化进身体里那种。

然而他只是隔着这么点距离,抬起手,略微弯曲手掌,让影子停留在龙可羡面颊,揉了揉。

***

翌日,龙可羡寻了片高地,堆火燃烟,把程家船牌丢进火堆,静静地看那烟色转成妖异的橙红。

程家船牌值钱不是没道理的,这在海上比战时的狼烟还好使。

下山坡时,被灌木勾破了衣裳,长长一道口子,从腰间裂到小腿。

“……”

龙可羡提溜着裙摆,一路疾行回到庄子,对着衣柜里浮纱粉裳一筹莫展。

她捞出一件衣裳,当真是捞的,在手臂间轻飘飘的,像托着一带月辉,难以相信是条完整的裙子。

都是新作的衣裳,封在柜里作花的养料,来日添了人,就能从中绽出美色来。

龙可羡想了片刻,摸出金珠塞进柜里,把勾坏的外裳脱下,随便掏了件深色的厚实的衣裳披在中衣外,触之毛绒绒的,明显不是这时节穿,隆冬日御寒都绰绰有余,但好在能遮挡。

接着便满屋子找针线。

天色瓦蓝,日头高悬,空气中水汽蒸腾,春夏正在你来我往地过招,天色多变。院里的西海棠还未谢,夹在时节变换之间,颤颤地伸出一条花枝来,眷恋着难得的碧晴天。

阿勒站在廊下净手时,就见着屋里人影蹿动,左左右右地跑个不休,他叩门也无人应,推开一看,顿时笑了。

一只黑色的大猫蹲在窗前,低着脑袋,兜帽顺着脖颈弧度滑上去,把她整个罩住了,正窸窸窣窣地不知倒腾什么。

“咚咚——”阿勒斜倚门框看了许久,才不紧不慢地敲了两下。

那大猫听见声响,手头的东西立刻丢在一旁,急急忙忙站起身,一身儿滑溜油亮的黑色皮毛垂下来,兜帽两侧缝了猫耳朵,屁股上还缀着长长的黑白猫尾。

嘿!还是九尾的。

龙可羡转过头,猫耳朵耷拉下来,肉眼可见地涨红了脸。

***

龙可羡裹着被褥,九尾猫大披风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

阿勒咬断线条,把衣裳递给她。

“你会下厨,还会缝衣裳,做你的家人当很好。”龙可羡摸着细密均匀的针脚,如是感慨。

“嗯……”阿勒卷着棉线,意有所指道,“我会的还有很多,绝对物超所值。”

他把针线盒放回原处,弯身抄起一条毛绒绒的尾巴,不知联想到什么,摩挲着那手感,嘴唇若有似无地弯起来。

龙可羡正低头看阿勒在裂口处绣了个什么,余光瞥见,急声道:“别摸!”

她穿过那衣裳,给阿勒摸一把,就好像真摸在她尾巴上一般。

“啊,”阿勒敞开手臂,把它挂在臂弯,“你还要再穿么?”

“不穿,”龙可羡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有些话难以启齿,“总之……你放着便好。”

阿勒放下披风,退至门外,见着天边盘着大团云朵,白得发亮,雀儿叽叽喳喳地在院中来回追逐。

忽地在门口说:“我有一事,需请你搭个手。”

里间龙可羡飞快地穿衣,应得很干脆:“请说。”

云团被风扯散,在天际漫无目的地飘,雀儿成排地栖息在檐角,转动眼珠,好奇地窥视屋内。

黑色衣袖一点点往上卷,露出一截小臂,上头有四五道伤口,都不深,长的有一指,短的只有指甲盖长。

“有劳了。”阿勒苍白着面容,把伤口陈在龙可羡面前,正是昨夜落水前,替龙可羡挡了酒桶炸开那一下,被溅出的木块刮伤的。

龙可羡看着伤口,想起件事,飞奔着往屋里翻找,从桌案底下找到了一团白布,她掂了掂,拿着往前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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