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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外。
陆湛一只脚刚迈入乾清门，陈忠领着几名小火者便迎了上来，毕恭毕敬道：“三年不见，平西将军越发英姿俊朗，真是英雄少年，羡煞杂家这把老骨头了。”
陆湛回礼，“陈公公老当益壮，朝夕陪侍君侧，子平怎敢与公公相比。”他此言并非谦辞。
在隆康帝还是汝南王世子时，陈忠就在身边伺候了。他识文断字，善于揣摩上意，又写得一手好文章，皇帝登基就封他做了司礼监掌印，掌管朱批大权。一时风光无两，朝堂内外，无人不巴结奉承于他。
一品大员见到陈忠都要行礼，在外人眼里，陆湛能得陈忠亲自相迎那是莫大荣光。
陆湛却知晓，这些不过是隆康帝做给世人看的。
陆湛母亲也就是已故的丹阳大长公主，是隆康帝名义上的长姐，对长姐唯一的子嗣，隆康帝多少要表示点亲情，毕竟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乾清宫内，内阁首辅严信和次辅徐资早就来了，静立殿中。
严信身材矮小，却站姿笔直，六十多岁了依旧精神矍铄。
徐资四十出头，身材修长，因他常年含胸俯首，又总是站在严信身后，还隔着段距离，显得没什么存在感。
正中的龙椅空无一人，隆康帝还未到。
陆湛跟两位大人见过礼，几人熟络地嘘寒问暖，茶足足换过两盏，隆康帝才从里间偏门走出来。
他穿一身月白圆领道袍，未束冠，头发像道士一样只用白玉簪子半发。身形比之三年前更加消瘦，除了面色灰白，倒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几人见礼，山呼万岁。
隆康帝行到陆湛身前，亲自扶起他，“子平，平安回来就好！一去三年，你把西北护得很好，颇有乃父当年之风，朕心甚慰。”
陆湛的父亲镇国公陆挚，年轻时叱咤风云，镇守山西宁夏一带，从无败绩，敌人闻风丧胆，送他一个绰号“常胜将军”。却不想九年前宁夏镇一役战败，五万将士全军覆没，镇国公陆挚一世英名尽悔。
如今想来，不免嘘唏，当真叹一句世事难料。
隆康帝哀叹一声，转身拾阶而上，一挨到龙椅上，整个身子就像被人抽了骨头一般斜摊着，随手从桌案上拿起一块玉把玩，活像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只是殿中没人敢露出丝毫不敬。
只听他和蔼道：“子平，给朕说说西北的近况。”
陆湛躬身行礼，“臣正有事回禀万岁。”
隆康帝来了兴致，强撑着坐直了身体。
“去年年初蒙古两部不合，鞑靼部内乱，俺答汗自顾无暇，我朝大军才在此战中侥幸获胜。臣启万岁，西北军/事不可懈怠，应趁蒙古、鞑靼内乱之际，增加西北军需，勤加训练兵士，以备蒙古和鞑靼不时侵扰扣边。”
隆康帝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里的玉铭，时不时举到鼻边嗅一下，良久抬头问严信和徐资，“两位阁老以为如何？”
徐资如往常一样双手剪在袖口里，低着垂目，没有要说话的意思，隆康帝直接略过他，“严阁老，你说。”
严信背脊挺得更直，心里明白，皇帝素来多疑，即便陆湛从西北前线返京，也断不会听他一面之词。
瞥了一眼隆康帝的表情，他便已经知道该如何回答。
“世子所言甚是，只是……大周自太/祖以来，早在西北设置九边重镇，攻守呼应，一方有难，周围救援，西北的情况未必就如世子所说那样急切。上个月，河北、河南、山西三省大雪，户部刚拨了100万两银子救灾……所以，扩充军备还需从长计议。”
意思明显，户部没钱了。
年初皇帝在宫内修建道观，早把扩充军需的费用提前支用，不过这话严信可不敢拿到台面上。
徐资依旧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切以严信马首是瞻。严信瞥了他一眼心中冷笑，量他也不敢提出质疑。
陆湛也是沉默不语。
虽远在边关，户部没银子他是知道的，三年里他上奏扩充军备的折子泰半石沉大海。皇帝又怎会不知西北的军情，之所以听之任之，不顾西北兵士苦寒，不过是蒙古的铁蹄还没踏进京城。
大殿寂静无声，只有一旁香炉的香烟袅袅。
隆康帝环视几人，徐资是老狐狸，他不想惹祸上身就罢了，没想到陆湛也沉得住气，竟无一言反驳。
他抬眸望去，陆湛的盔甲都没来得及解，虽一身风尘仆仆，却难掩肃杀沉稳之气，三年军中历练，他终于成长为大周最耀眼的那个儿郎。
突然有些后悔，当年若没让他去西北，他会长成什么样子？
西北苦寒，能磋磨弱者，却也能铸造强者。
不知经历了什么，三年前那个棱角锋利的年轻人，失去棱角，学会处变不惊。
这不是他想要的。
三年，陆湛已经成为让他忌惮的人。
隆康帝渐渐地拢了笑意，摩挲着玉铭的手紧了紧，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不过片刻身子又重新摊到龙椅上，面色恢复如常。
下面立着的三人却更加谦恭。
世人皆以为隆康帝修仙炼丹，多年不理朝政，大权早就旁落到严信和陈忠手中，就连严信和陈忠自己也以为他们每天都在左右大周。
只有隆康帝知道，他不想发生的事绝对不会发生，他想发生的事总会发生。
本想让陆湛丧命西北，他却建功立业回来了，没按照预想的发展，他有些不满。
这时陆湛清了清嗓子，打破寂静，“还有一事，臣在西北三年，与鞑靼部交锋不下十次。次次他们都能全身而退，臣怀疑，大周内，有人与之策应！”
这话无疑是平地起惊雷，整个乾清宫瞬间静到极致。
与鞑靼部有联系，那就是大周内部有奸细，叛国通敌！
隆康帝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个，让人不禁联想到九年前的姚炳案。
过了半柱香依旧没人敢说话，隆康帝缓缓掀开眼皮，“两位阁老，你们说说看。”
徐资这次动作比严信还快一步，噗通跪地。
严信斜了他一眼也跟着跪下。心里恨极了徐资和陆湛，一个会演，一个敢说，到头来矛头都指向了他，兵部是他治下，军中出了奸细是他的责任。
“万岁息怒。”严信拱手，“老臣明日便让兵部调查此事，定给万岁一个交代。”
徐资这时终于开口，“臣附议，严阁老处事公正，交给严阁老再合适不过。”
皇帝面前，严信不敢放肆，也气得冷哼，好大个帽子，徐资竖子！
隆康帝睨着打机锋的二人。
一个是他宠信十几年，年逾花甲的首辅；一个是正值壮年，蓄积待发的次辅。这二人随便一个都能在朝堂上搅弄风云。
一直以来，百官都以为严信只手遮天，是匹脱缰的野马。只有他知道，徐资能制衡严信，徐资在一日，即便严信把持朝政，也不会肆意妄为。
如今陆湛归京，他苦心经营的平衡似乎要被打破了。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良久“那就有劳严阁老彻查兵部，给子平一个交代。”随即隆康帝呵呵一笑，“既然子平返京，两位阁老，子平去何处任职为好？”
严信和徐资都是沉浮官场多年的老臣，知道这才是皇帝今日叫他们来的目的。
徐资依旧不说话，事不关己。
而严信有了方才的交锋，不得不重新审视陆湛。
他出身将门战功赫赫，差点忘了他当年可是三元及第，之前是他轻敌，此后不可不防。
此人刚一回来就送他一份大礼，绝不可能和他一条船上的人，不如直接按死，何况他方才还捕捉到了隆康帝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
皇帝怕是动了杀念。
何不成全皇帝。
严信计上心来：“启禀万岁，内阁、户部、吏部、兵部都无空缺，工部倒是缺一位治水的郎中，近两年黄河泛滥日益严重，多次改道，两岸百姓苦不堪言。如果世子能治理好黄河，功在千秋……”把他弄到外头去治水，伺机杀了便是。
啪！
隆康帝把手中的玉铭丢在桌上，严信吓得浑身一抖。
“严信，这就是你给世子选的缺？五品的治水朗中？世子是朕的外甥，是朕长姐丹阳大长公主仅剩的血脉，他刚从攻退强敌立下赫赫战功归来，你让他去治水？安的什么心？再想！”
严信讪讪，他自然没安好心。
难道他看错了，皇帝不想杀陆湛？
隆康帝颇有些气不平，转而安慰陆湛道，“子平，你放心，朕断不会让你做治水朗中。”
陆湛面色无波：“臣不才，但凭万岁做主。”
他倒是稳重，隆康帝心中烦闷。
殿里烧着地龙，严信却起了一身冷汗，皇帝这哪是要弄死陆湛，分明想表功有功之臣，连忙补救道，“万岁所言甚是，是老臣思虑不周，老臣再想想。”
隆康帝面色微缓，严信虚惊一场。
都说伴君如伴虎，前一刻风平浪静，下一刻平地起波澜。
再看徐资，依旧低头，洗耳恭听。
往日看他这个表情，唾弃不已，今日倒是有点羡慕他事不关己了。
真是个老狐狸。
严信用袖子擦擦汗，继续道，“礼部左侍郎前几日致仕，世子可补这个缺，正三品，万岁，您看如何？”
“礼部左侍郎。”隆康帝念出了声，又捡起桌上的玉铭，一边摩挲一边留意陆湛的脸色。
正三品礼部左侍郎，再进一步就是正二品礼部尚书，虽没实权，但有前途，不算委屈了陆湛。
既能表示他的亲情，又能避免陆湛参政，他很满意，“子平，你觉得如何？”
陆湛心中一片清明，隆康帝不会对他委以重任，三年前让他去西北，也是迫不得已。毕竟，大周的将军被他杀得所剩无几。
可他并不是别无选择。
徐资两只手在袖子里打架，如今严信把持内阁、户部、吏部、兵部几个重要衙门，陆湛即便去了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
可惜了，三元及第，出身将门，文能治太平，武能定天下，别说礼部，便是进内阁也绰绰有余。
错就错在他是太后的外甥。
隆康帝看着陆湛，久居上位者，他最喜欢拿捏人心，摆布朝臣。
但这次他失望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陆湛要接下差事磕头谢恩时，陆湛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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