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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清像是没看到她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走开，倒茶时问：“灵境结界能被沈妄感知，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来去无踪的？”
红鸾心不在焉地说：“师尊教得好。”
黎清纳闷地笑笑，不知道她一口一个师尊干什么，这段时日，她可从没教过她什么。
“等回了太一，你若仍有心拜我为师，我再应你这声师尊。”黎清走到红鸾身边，和她并肩看檐下淩雨。
红鸾的目光却始终落在那个瘦小的人影身上，他浑身都是湿的，肩头在雨中轻颤，豆大的雨珠滑过惨白的脸颊留下一道道水痕，又从下颌滴答坠落，池边落花遍地，他也像极了一棵饱受风雨、行将摧折的小草。
她转过去对着黎清，语气平淡，就像是随口一问：“师尊就让他这么跪着么？”
黎清眸光微动，只当她是年轻心善，却看都没看小九一眼，仿佛庭中的花草万物都比一个病怏怏的小男孩要有意思。
没人会注意到，无根之水在贴近地面的瞬间忽然改变了方向，就像是被风吹动而随意流淌那样微不足道。
“你不是问我，沈妄到底是身殒，还是堕魔了吗？”黎清神色平静没有波澜，仿佛在说一个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人，“他没有身殒，也没有堕魔，他本来就是邪魔。”
红鸾有些意外地朝她看去。
“我也是前几年才知道，邪魔之中有一种很特殊的族类，名为灵魔。它们生来灵体，既能行修行之法，也能走邪魔之道。”黎清低垂着眼，指尖点扣窗沿，即便说的是邪魔，语调也依然柔婉，听不出分毫杀机，“其类往往心机深沉，善于伪装，又极有天赋，更有甚者能藏身于仙门之中，不被修士发现。”
灵魔。
红鸾抬了抬眸，瞬间明白了身为邪魔的厉九野能无所忌惮在太一修炼多年的缘由。
黎清继续说道：“我在闭关中，收到了已故弟子的亲笔求救信，等到了才发现是邪魔的圈套。而不管是何种邪魔，都不可能压制它们与生俱来的毁灭欲，那种无法控制的力量和不断滋生的邪念，只会给世间生灵带来无穷无尽的伤害。”
“知道这些后，你还要对他心存善念吗？”
黎清转过身，面容平静，让红鸾想起自己少年时，师尊也常如此教导她。
师尊会温和地让你做出选择，但她也并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对那些涉及底线之事，对任何邪魔歪道，她都不会心慈手软。
或许师尊行的是大道，红鸾对此却不敢苟同，可她也失去了和师尊争辩的欲望，只是看向雨中，问：“他有的选吗？”
是谁让他来到这个世上的？
黎清始终平和的面容流露出几分异样，她静默不语，对这个尚在腹中就不断吸食她血肉的孩子，很难有什么感情。
她阻止过他的降生与成长，但都失败了。
小九顽强的生命力甚至让她感到恐慌，他是一只血脉强大的灵魔，和他父亲一样。
风急雨骤，黑云盖顶，入目之处，瘦弱的枝木都被吹得摇晃不止，翻涌的水浪卷着残叶接连拍上石岸，仿佛要将一切淹没。
红鸾正要往小九身上拂层灵罩，却听远处忽然炸开一声又一声巨响，犹如地动山摇。
同时，黎清推门而出，平淡的嗓音落在她耳边：“凡事也该有个了断了。”
“师尊？”红鸾没想到就是今日。
“清理门户是我自己的事。”
黎清脸上的温婉在这瞬间荡然无存，周身绵延而出的灵息与悬于地面的水流相接，凝成一片布局已久的巨大阵法。
倾泻的暴雨也静止下来，黎清微微偏头看向红鸾：“但山中弟子无辜，还请你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护一护他们。”
红鸾下意识地点着头，思绪复杂，她发现阵法的中心恰好是摇摇欲坠的小九。
为什么他会在阵法中心？师尊要用这阵法做什么？
只是还未等她想明白，黎清便已在几步之外站定，纤细的五指轻轻一拢，凝滞的雨珠之间便倏地穿射出无数条鲜红的细线，密密麻麻宛如血色的纽带，近乎强制地将生机从一端输送到另一端。
小九被血线凌空吊起，半睁着眼，气息微弱，他还没完全晕过去，一双乌黑的眼眸静静地望着面前，他以为是娘亲的女人。
冲出来撞见这一幕的红鸾额角一跳，那些若有若无环绕在黎清周身的细小符纹都在提醒着她，师尊被下了禁制。
血脉，禁制，阵法，三者在她的脑海里飞快地串联到一起，而在想到小九可能会面临的结局之前，红鸾便已伸出了手。
黎清并未告诉过她自己的遭遇，而在红鸾心里，师尊也从来都是强大的，是太一无坚不摧的天枢圣者，即便出现在这里，也一定是另有隐情，另有谋划。
可现在，红鸾无暇去理清其中的纠葛，她站在师尊和小九之间，掌心灵力涌动，拂照两侧，试图从眼前逆天强横的夺命血阵中为小九争取一线活下来的机会。
黎清不赞同地蹙了蹙眉：“回去。”
血阵忽然迸发的力量从红鸾脸侧划过，本该割开她的肌肤，可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毫发无伤，而不远处的小九却因疼痛整个人猛地晃了一下，脸上被锋利阵线划开的伤口洇出血丝又转瞬融进血阵之中。
红鸾眸光怔了怔，是同心相连。
小九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厉九野的记忆，他只是个三岁小孩，感觉自己这会儿冷得像冰，血也被抽干了，就快要死掉了，他害怕极了，忍不住湿了眼睛，却连抬手擦眼泪都做不到。
他浑浑噩噩地卸下了满身的劲，任由自己坠入无边的寒冷之中，被黑暗包裹。
直到一抹温热的气息抚在他心口，带着熟悉的气息，他勉强睁开一只眼，去看那个给他治过伤，又把他丢进湖里的怪人。
她又来救他了。
“师尊。”红鸾脸上是极度的冷静，她跨入血阵之中，那些锋利的阵线从她身侧划过，被她攥进掌心，在她周身漾动的灵光之中，没有再造成任何伤害，“解开禁制并非只有这一个办法，用不够纯粹的血脉之力强行突破只会后患无穷。”
所以师尊才会那么多年重伤难愈。
细密的血线在红鸾手中猝然碎裂，在谁都无法阻止的瞬间，也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黎清脸色沉了下去，正要开口，却见她两掌合拢，灵光在指缝中爆燃，铺开的瞬间四面精妙的阵法倏然成型，飓风鼓动，抬眸的女子嗓音平缓而认真：“我既然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便希望师尊能相信我一次。”
“也，让我留下他。”
失去禁锢的小九从空中坠落，被柔软的灵力接住，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在他意识深处的厉九野却一错不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如烈火一般明艳炽热的身影。
虽然她吝啬到不肯转身看自己一眼。
厉九野忽而忍不住笑了一下，肩膀都颤动起来，难以形容自己心里的感觉。
他只是想，便是就这么死了也值了。
*
在覆盖整片灵境的结界破碎之前，黎清都觉得这个弟子是不知天高地厚。
可当那四面竖立的阵法运转起来，并带着柔韧凝然的灵力席卷而来时，她便惊讶于眼前之人不低于十二境的修为和不亚于自己的布阵速度，明明才见两回，却莫名感到熟悉。
上次见面匆忙而短暂，黎清心中防备，无意多说，也只认为她是个修为不错的弟子。
但修为再不错，这里也是邪魔窟，更别说身为灵魔的沈妄，在很久以前就是十二境了。
如此运转灵力确实消耗极大，红鸾额际沁出一层薄汗，骨节酸胀僵硬，让她怀疑，若再毫无收敛地释放灵力，这傀儡身躯早晚有一天会承受不住。
还是活着要紧，红鸾冷静下来，而黎清也轻轻地推开了她，借着血阵残留下来的力量恢复自己的修为。
“你的灵力有些奇怪。”黎清在调息的间隙转眸望过来，眼中带着几分疑惑，“就像不是你自己的一样。”
红鸾没法回答，她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躯在哪里，醒来后所遇到的一切，都已超出她对修炼、对世界的认知了。
灵境一破，沈妄便会觉察到，虽然山脚有邪魔作乱阻拦，但并没有耽误太多时间。
大雨如注，被师尊劝令离去又折返回来的红鸾刚好碰上了沈妄，他气息不稳，显然是受了伤急匆匆赶回来的，往日温和的面容也变得阴郁冷戾，他没看见她，也没管身后的邪魔。
沈妄只冲着灵境去，谁也拦不住他。
一无所知的云泽弟子在雨中面面相觑，有的仍在喊大师兄，却震惊于他身上的邪魔气。
往日沈妄手底下的邪魔被步步紧逼的另一批邪魔压到了山间，互相之间杀得厉害。
弟子们全都缩在天枢阁旁，往前是密密麻麻的邪魔群，往后是站在灵境前的沈妄，胆敢靠近的弟子在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被沈妄一击毙命，他们满目惊惧，却无处可去。
红鸾皱眉看着，灵脉虚耗过度让她一时半会使不上力，而小九被黎清留下了。
沈妄一步步走进灵境，淋得湿透的衣发之中隐隐有血色流淌，显得他挂在唇畔的那抹笑都极为狼狈，散发苦意。
他定定地望着站在雨幕中的女子，目光仍有眷恋，话音依旧温柔：“阿清。”
他眨了下眼，雨珠从睫尾坠落，使得眼前万物朦胧一瞬，就好像她还是那个始终不可触及的梦中人，这四年也只不过是一场虚假的幻梦，而今，梦碎了。
沈妄忽然笑了下，敛去浑身暴戾的邪魔气息，低哑的嗓音含着浓重的无奈与落寞——
“非得是现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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