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甚荒唐宝玉觅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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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原本就不是什么油水衙门，贾政请客吃饭也不是为了炫富，特地打听了众人常去的酒楼，提前订好席面，又命小厮回府搬了几坛好酒。
也是赶巧了，工部的几位同僚都好酒，坛封一打开，好几人眼睛都直了。
贾政便道：“都是自家酒庄送上来的，我喝着还好，虽不是什么名品，胜在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诸位若不嫌弃，回头我叫人送两坛到府上。”
众人忙道：“不嫌弃不嫌弃，这样好的酒，外头想喝也喝不着。”
时下的文人雅客都擅饮，不是饮茶就是饮酒。
贾家虽以武起家，发达之后也学起了附庸风雅，门下酒庄茶园都有两个。尤其是酒庄，贾代善生前最爱酒，庄子每年都送来不少上上等的美酒，家里人喝不完，全堆在库房落灰。
贾府虽入不敷出，吃穿用度仍是奢靡浪费。贾府爷们儿别的本事没有，论起吃喝玩乐霍霍钱一个比一个有能耐，当真是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贾政不好酒，府里最好的酒都在贾赦那里。这些贾赦看不上的次一等，却也是外头难寻的好酒，与其白放着浪费，还不如让他这个二老爷拿来做人情，也免得不知何时“折损”进奴才的肚子里。
这一顿饭也算宾主尽欢。
贾政虽话不多，却也没扫了众人的兴致，偶尔说上几句应景的话，也能把气氛炒热起来。众人刚开始还惊讶，惊着惊着倒也习惯了。他们以前没跟贾政喝过酒，只当他原本就是这样的。
席间，一位老郎中和贾政聊得最好，皆因儿孙不如意。
柳郎中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奈何后继无人，整日愁得不行。他也只比贾政幸运一点，儿子才智平庸倒还算孝顺，孙子聪明伶俐却不爱读书，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一门心思想从军。
贾政劝道：“只要儿孙知上进，无论科举还是从军都一样光耀门楣，柳老很不必这样烦忧。我那不成器的孽障但凡有一点志气，我也不至于，哎……”
说着又是一声长叹，道不尽的心酸。
柳郎中也道：“我倒不是那样迂腐的人，也不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是家里世代耕读，实在没有投军的门路。最近又没什么战事，总不能让他去边疆看一辈子城门罢！家里只这一个嫡孙，哪里舍得让他背井离乡。”
贾政心中一动，“这有什么难的，我家祖上便是军功起家，京郊大营的统帅是家父旧部，我也要叫一声世叔的。虽然这些年不怎么联系，请他安排一个亲兵倒也容易。柳老若不嫌弃，我便书信一封，送另孙去京郊大营历练一番，好歹离家近一些。”
柳郎中惊喜万分，没料到还有这等好事！
他这时也想起贾政的出身了，荣国公虽然不在了，荣国公一手提拔的亲信却还实权在握，安排一个亲兵的确不难，可这份人情该怎么还……
见柳郎中犹豫，贾政便道：“也不急在一时一刻，您老想好了再来寻我。”
柳郎中爽朗道：“老夫就不客气了，毕竟是孙儿一辈子的前程，须得回家商量一番，尽快给存周答复。无论成与不成，老夫都记住这个人情了！”
在这个三纲五常的年代，柳郎中做决定之前还能想着回家商量，倒是个难得开明之人。
贾政听他话说得敞亮，便也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不怕您老笑话，我现在也是魔怔了，看见谁家有个上进儿郎就羡慕，连家里姑娘都请了女先生，哈哈哈，我这也是闷得！”
听贾政这样云淡风轻的自嘲，柳郎中反而更感激，心中暗暗决定，以后多关照两分。
…………
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过了几天。
在王夫人的请求下，宝得到了和贾兰一起上学的机会。先生是林如海介绍的有真材实料的老进士，早早得了贾政的吩咐，每日只管用心教导贾兰，宝爱来不来，爱干什么干什么。
宝刚开始还不高兴，以为老爷出尔反尔，又开始管着自己读书。谁知新来的先生对他爱答不理，只要不打扰贾兰上课，哪怕他上课睡觉发呆看闲书也不管。
宝虽不爱不读书，心思却灵慧，稍微一想便明白了原委。
必是太太求到老爷面前，老爷不好驳了太太的面子，才想了这个法子敷衍。
宝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忐忑。
欢喜的是，没有先生盯着自己读书，每天三个时辰也不那么难熬了，看看闲书发发呆一天也就过去了。下了学也没有课业，整个人都放飞了。
忐忑的是，父亲竟真的不管自己了……
“宝，我真希望从没生过你。”
这句话一直在贾宝脑海中回荡，连噩梦都是父亲失望的眼神，醒来只觉得遍体生寒，后背全是细细密密的冷汗。他从不知道，父亲竟是那样厌弃自己的……
这一日宝去给王夫人请安，正聊到学业的问题。
“宝，新来的先生如何？”
贾宝把头埋进母亲怀中，心里委屈，嘴上却道：“新来的先生极好。”
先生只顾着贾兰，从头到尾都无视他，刚开始几天宝还觉得轻松，时间越长越是闹心。可这些话又不能对太太说，万一太太发了先生，他又要像从前一样被死盯着背书了。
王夫人对此一无所知，只当老爷已经原谅了宝，又道：“最近做了什么新文章。”
贾宝脸上发烧，他最近一直看闲书，根本没做过文章，便随意搪塞了几句，忙转移话题道：“太太～好太太～你请姐妹们过来坐坐吧，我好些日子没和姐妹们一起玩了。都怪那个新来的女先生，讲的什么狗屁不通的男女大防，害姐妹们都疏远我……”
王夫人脸色一僵。
她打从心里不愿意宝和女孩们厮混，特别赞成女先生教的“狗屁不通的男女大防”，巴不得那些花枝招展的丫鬟也有样学样，都尊重一点，都离她的宝远一点。
耐不住宝扭来扭去的歪缠，王夫人妥协道：“金钏，请姑娘们来我屋里坐坐。”
守在门口的金钏忙道：“正想和太太说呢，老爷方才把家里的姑娘小爷都叫到芳翠苑去，说是要考校功课，您看是不是……”边说边拿眼神示意宝。
王夫人却是连身子都僵了。
老爷这是什么意思？把府里的姑娘小爷都叫去考功课，唯独落下一个宝，难不成老爷还没消气？王夫人忙推了推宝，“我的儿，快去芳翠苑寻你父亲，你姐妹们也都在。这次可要好好表现，别再惹你父亲生气了。”
在王夫人心里，自家宝是最有出息的孩子，旁人和宝站在一起就像破石头和真美，只要宝好好表现一番，老爷自然会回心转意。
宝虽不情愿，也只能乖乖应了。
心想：反正老爷也不管我，我就去见一见姐妹们。
内心深处还是隐隐期待着，又苦恼地搜肠刮肚，不知如何应付老爷的考校。
…………
芳翠苑
贾政见金钏带了宝来，也没说什么，只让宝在远离姑娘们的位置坐下。
原主贾政考校功课时总是疾言厉色，吓得宝战战兢兢，新任政二老爷却是温柔和煦，从最年幼的贾兰开始问。先问他最近读了什么书，再让他背诵一段。趁贾兰背诵的功夫，自己先将书翻一翻，摘取几个段落让贾兰解读。
祖孙俩一问一答气氛愉快，贾兰得了夸奖，喜得小脸红扑扑。
然后是贾环。
贾政并不考他背书，而是拿着账本让他现场算账，又举例外面的生意纠纷，让贾环想法子解决。贾环虽然不会读书，脑子却活泛，三言两语分析事情始末，又想了两个法子，虽都不是尽善尽美，倒比从前畏畏缩缩的样子强了一百倍。
贾政心中满意，仍是夸了两句。
再然后便是姑娘们。
姑娘们又是不同的问法，先是让众人分段背诵女戒的内容，又看了她们平时做的功课，最后才针对每个人擅长的方向，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各有考问。
贾政叹道：“可惜都是女儿身，黛胜在才思敏捷，宝钗胜在人情练达，元春胜在洞若观火。若把你们三个合在一起，便是个首辅之才了。”
一番话说得姑娘们都笑了起来。
贾政又对三春道：“你们也不必气馁，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不是让人看不懂的诗才叫好诗，不是另辟蹊径的思路才叫好见解。你们都是自尊自爱的好姑娘，我先考你们背诵女戒，并不是为了教你们男尊女卑，而是希望你们更好的保护自己。”
贾政语重心长道：“譬如寻常老百姓都要懂律法，以免自己犯了法还懵懂无知，让你们背诵女戒也是如此。世人对女子刻薄，女子对女子更刻薄，这是什么道理？所以，那些自轻自贱的歪理，你们可以记在脑子里，随时拿来保护自己，却不要记在心里庸人自扰。”
姑娘们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仔细一想，又觉得心潮澎湃。
宝却是目瞪口呆欣喜若狂，万万没想到，本以为世人都是糊涂鬼，只他一个能看见女儿的好，怕是一辈子难觅知音！谁知自家老爷就是他的知音！正激动地想说什么，就听老爷道：“今日就到这里，你们各自玩耍去罢。”
宝整个人都懵了。
老爷，竟是，不问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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