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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漏尽,长街寂寂。顺天门的鼕鼕鼓击过了四百锤,将白日里的繁华驱散尽了,只剩下一天星斗,半轮明月。

长安城的夜禁于最后的六百击中开始,隔着瓦墙清晰地听见沉重的锤击声如春雷隐在空中,从朱雀到开远的六街上坊门依次关闭,接着便有金吾卫挎刀骑马巡夜。这些武侯铁面无私,犯夜者不论何人,皆按律法笞二十。

房相如单指支着木窗听了一会儿,只闻坊间有些许吵闹声,仔细辨后便知又是有百姓扒了坊间的墙头,想跑去另一边,结果被金吾卫逮个正着。宵禁一事他也和陛下提过几句,建议不必管得太严,百姓热衷夜游也无可厚非,加派人手巡查便是,可惜长孙新亭以不利于掌控为由,把这事情驳回去了,最终不了了之。他缓缓放下窗,坐在翘头案前对着快要灭下去的烛灯缄默。

今夜令他心烦的另有其人。

下人拢着烛火在屋外等了许久不闻主人传唤,透过竹篾纸眼见着屋内的光一点点弱了下去,这才悄然走入,小心翼翼地添了一轮灯,又退了出去。

屋中恍惚间明亮起来,映在身后的屏风上将一袭烟波明月图照得粼粼欲出,房相如的脸拢在那片晦暗不明的柔光中不语,冷在案几角落里的竹简皆引不起他的兴趣。

他想起关于李漱鸢的旧事。

记忆中原本和自己不那么对付的这个人,忽然在他面前变得轻佻妩媚,仿佛转了性子似的,叫他必须聚精会神地应对她那些不太妥当的言辞和举动。

房相如觉得她的存在大概要超出了他力所能及的范围,探手斟了盏青饮,覆手衔起杯子停在唇边,回想起前世李漱鸢传遍长安城的那件“风月之事”。李漱鸢性情再如何娇纵,也不应该是会豢养道士做面首的人,至少他曾经笃定这一点......可今夜......

可今夜她的眼神不对劲,甚至以商量点私事为由,趁机投怀送抱地轻薄他,这叫他百思不得其解。女大十八变,难不成在他离开长安的那几年里,李漱鸢的性情已经超出了他所料?

想起她在杏岗的那些话,房相如很是烦恼,抬着二指揉起了眉心,今夜之事分外严峻,他一人势单力薄,更不能与窦楦商量。良久,他沉了口气,睁开眼揽袖提笔,终于下定决心要在陛下那奏她一本,规劝陛下好生注意李漱鸢的言行举止。

“义父。”

宋洵在角落终于见房相如面色舒缓些,才拘谨地唤了一声,“见义父一直忙于公务,未敢打扰。”

房相如抬起头,见宋洵自屏风下的阴影中走来,应了一声,说无妨,“今日有些要事与窦尚书相谈甚久,耽搁了时辰。你先回来用过膳了吧。”

宋洵顺从地说用过了,又问起房相如是否要传膳,见房相如摆摆手,只道是不饿,叫他早些休息。只见宋洵踌躇一会儿还是不走,似是还有话要说,房相如看在眼里,问道,“洵儿还有事?”

他与宋洵的关系比起父子,更像是夫子与学生。当年隐太子成王麾下的宋将军与房相如算是朋友,只可惜一朝变天,站错队的宋将军被生俘,奈何死活不投降,大骂还是豫王的当今圣上不仁不义,篡取太子之位。

陛下无奈之下,自然留不得这样的人,手起刀落,宋家无一幸存。他苦劝之下,宋洵这个独子终于留了下来,他带在身边亲自抚养,已有三四年。

房相如没那么刻板,叫宋洵留了他父亲的姓氏,不必随他改姓房,日后等他成人后,谋求一官半职自立门户,他的良心债也算结束了。

他对宋洵管得不那么严,终归是觉得对他父亲有些愧疚,房相如心里叹了口气,往事难言,他放下笔,看向宋洵,道,“你且与我说。”

宋洵见义父并未生气,才放心些,推诿了几句,才问起来,“义父与窦尚书所谈之事是有关突厥和亲么?”

房相如颇为意外,宋洵问起朝中事倒是不常见,他开口,“的确有所涉及。”

他淡然地答着,目光漫了过去,心中奇怪宋洵对这件事情的关注度。

“不知和亲的人选,是否敲定了?”

“还未。”

他凝着宋洵片刻问道,“你对此事很有兴趣?”

宋洵忙说没有,“父亲莫怪罪。只是今日读古人词,读到汉有卫霍两位将军长驱直入玉门关,大漠荒凉,胡奴野蛮,又想到昭君之辈,心有不忍。”

房相如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一向性软温和,这是好事。不过,太过伤春悲秋会坏了性子,有空多看些两汉策论为更佳。”

“多谢义父指点。”

房相如同他又嘱咐两句,便叫他下去了。他看着宋洵的背影回转过屏风出了屋,垂下眼在纸上继续书写着奏状,写到“永阳公主”四个字的时候,他忽然起了疑,方才宋洵打听起和亲的人选,难不成是担心什么人被选上么?

烛光一跳,急促而迫切的敲门声响起。

房相如停笔抬头,第一个念头便是坏了。陛下大抵已经知道了杏岗的事情,夜半派人来抓他进大理寺。陛下将李漱鸢视若掌上明珠,甚是纵着,若知道自己的朝中重臣与她拉扯不清,必定要动怒。

听见下人移开横木开了门,果然有三四人闯了进来,动静很不客气。房相如深深叹了口气,他时运不济,不怪李漱鸢。正要起身自请走一趟,忽然院中一声高喝,“房六——出来救我!”

家仆举火把拥着房相如从后院走到前院,几个金吾卫扶刀迎过来行了一礼道,“房相得罪了。”,只见他们身后还压着个人。

房相如回礼后看向被羁押的窦楦,皱了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方才此人扒了平康坊的墙头,自称是窦尚书,说要回亲仁坊的宅子。可卑职见他既无鱼袋又无通行证,实在可疑,正要将他押进大理寺审问,他又说可叫房相作证。”

窦楦赶紧挤到前头来,对着房相如半疑半惑的神色,痛心地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这时候不能不认我啊!”

前阵子便有个六品文官因翻墙头被逮个正着,不仅被御史台和武侯当了一个多月的典型,听说还磕破了嘴。

房相如哦了声,故意绕着窦楦瞧了两圈,才与金吾卫确认这翻墙的人正是当今尚书。

一场小意外。待金吾卫一走,家仆立即抬袖引客入室,尚书是常客了,并不见外。一番添茶添食后,习惯性地给主客二人拉起屏风不再打扰。

人走后,窦楦松懈下来,迎着案几上的一碗书灯要骂房相如的不仗义。

房相如并不在意,递着他凭几淡道,“我也是谨慎起见。平康坊是什么地方,你去那里头就不怕夫人怪罪?”

窦楦拍着腿啧声说想歪了,“我是着实馋了坊里那家新开的胡饼店。白日里赶着上朝,不方便当街买来吃。今日有空闲,想趁着暮鼓前买回去,谁想那家店的葡萄酿也不错,多喝几杯………”

他靠在凭几上仰头打量了一圈古朴的梁顶,喃道,“还好你离平康坊近,不然我能找谁去?陛下赐你这么大房子真是可惜,只有你和宋洵住,空空如也,感觉缺了些什么。”

“缺什么?”房相如倒是好奇,说着将茶碗推给他。

窦楦诧异地望过来,觉得房相如某些事情上的不开窍实在令人发指,“你不想娶妻?瞧你长安有宅房,相貌堂堂,论才干当属本朝第一,条件是不错,可要是再拖几年就不好了。”

房相如很是嫌弃他的话题,故意调侃道,“娶了妻就不能去平康坊了。红巾翠袖,我还想学古人风流倜傥一回,可惜现在太忙,大概要辞官后才可以。为了等到那时候,我不如不娶。”

“等到该辞官的年纪,你想风流也不行了吧?就算娶了妻,怕是她都懒得担心你了。”

窦楦双手插袖,将房相如好生怼了回去,“依我之见,你还是尽早给这宅子找个女主人......”

说完,抬眼看见房相如正面含薄冰地直视他,着实吓人。窦楦摆手直说别,悻悻地低头喝了口青饮,无聊之际,目光落在了案几上的一沓纸上。

“臣闻规矩以正方圆,父教以免子过……永阳公……”

不等他看完,忽然被一把拂走,“这是我给陛下的密疏,你莫看。”房相如一面冷声说着,一面迅速将纸卷起,又面不改色地将纸卷塞入竹筒,转过身避开他质疑的目光,催道,“你早些回屋休息,明日还要早朝。”

“你在写奏状?”窦楦立即明白怎么回事,起身追了过去,不可置信道,“你要弹劾永阳公主?”

窦楦平生最爱两件事,其一是吃胡食,其二是房六的风月事。

这房六今日竟特别地为永阳公主动笔写状子,足以叫他惊奇了,他歪扬着头眯眼道,“难得公主今天一直看你。我可听说今日她一直同旁人提起你,你却在这儿要背后告状,好生薄情!”

房相如眼皮跳了一下,“她都说什么了?”

窦楦抱臂斜倚上圆柱,笑道,“放心,当然是夸你的好了。”

房相如发现现在他真是有点怕她了,像一队专门奇袭的骑兵似的,总是趁他不注意冲进他的地盘,扰得他心乱。“怕”这个字他很不喜欢,细想后,不如说是“担忧。

她上辈子说过得不太快乐这事他一直耿在心头。这辈子他有点于心不忍,多少想叫她纵情纵性一些。从前他当着陛下的面子列举了她奢侈浪费之事,批得她红了眼圈,大概招了她好大的恨。

如今他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她少些弹劾,看着她平安一生,也算对得起旧日在洛阳和她的那段缘分。至于别的……

房相如与烦人的窦楦话别后,执着竹筒一路思量,回了自己屋。端坐着点一碗书灯,铺开未完的字迹,重新研墨蘸笔。

至于别的……他看出来李漱鸢倒是想和他有点“别的”。

想起她的表白,房相如悬着笔定神,满腹温丽的规劝之词停在锋毫。

他觉得李漱鸢的那些话实在孩子气,情爱之事就这么拉扯到一辈子和生死之事上,颇有一种飞萤扑火般的孤注一掷。

可他们不可能,一来公主与重臣私下亲近本身不大妥当,二来历朝历代的皇帝不会让手握大权之人尚公主,三来……是他自己暂时甩不掉的伦理拘束。

说起来房相如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可嘉,敢在皇庭里对他动手动脚;可又觉得她胡闹,大概感情这东西,她初尝些青涩便以为是一生宿命了。想必过不了几天,她定然就没了兴致,就像那些被她厌腻了的奇珍异宝似的,对他这个人也就这么遗忘了。

这般左思右想,总算理清头绪了。房相如觉得又欣慰又颇有些不是滋味,提着的笔尖直到那滴浓墨悬不住了,颤颤巍巍地滴落下来,啪嗒一声砸在他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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