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绵绵春雨过后,霁风斋变得崭新而潮湿。

某间窗下的一处低洼,周遭只有少许青苔,孟觉苦怕长久以往会形成烂泥堵塞,滋息孑孓,便找来半截竹篙,这会儿正蹲在那边凿口疏通,要将积水淌出去。

季蘅趴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往下瞧。

瞧他认真专注做事的模样,虽有些狼狈,但就像汀渚的鹤,爪子尽管脏兮兮的,羽毛却始终洁白;又似那湖沼的莲,出淤泥而不染,水佩风裳……

不住莞尔:“孟觉苦。”

“嗯?”

他没抬头,只含糊地应了这一声。

季蘅却很满意,怡然自得地躲回窗下的书案,隔着面墙,背对着他。

她眨了眨眼睛,有点古怪:“你现在的样子格外好看。”

闻此,孟觉苦果然木愣了半刻,下意识抬高眼檐,又很快盯回那泥坑。

若放在以前,他多半会自满得脸热,但现下不知看破了红尘还是人心,只显得十足漠然:“什么样子?”

“遭苦受难的样子。”

孟觉苦有些无奈,却不意外,自打与季蘅混熟后,就习惯了她偶尔冒出的浑说,并非完全逗趣儿,还掺着或多或少的走心。

“那你欢喜吗?”

季蘅略歪了歪头,盯着矮桌上的图,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尖溜溜笑出声:“一半一半。”

这种情绪无关风月,更加纯粹,大概就像有次看雁弩她们打桂花,地上兜了油布,有的拿起竹竿敲,有的直接抱着树干摇,季蘅微扬着脸,沉浸在浓郁甜蜜的香气里,却很快被大片抖落的金桂砸得生疼,她不禁皱了皱鼻子,跟着大家一起放肆大笑起来。

孟觉苦早已适应,对于诸如此类奇怪的言论,也没再反驳或追问,继续他手中的活计。

屋里的动静渐渐轻了,只剩竹片窸窸窣窣的碰触声。

又过了半刻,卢宽背着个铁锹,从外头走进来:“阿孟,你先歇会儿,这里交给我就好。”

孟觉苦点点头,去小池边洗手,旁边石砌的矮柱上放了个鱼洗铜盆,他顺便掬水净了净脸。

等再进屋,窗下早已没了人影,只杂乱堆着几摞书简。

“你这些书还看吗?”

“别动!”

季蘅这才从层层书架间现身,杏红色的裙摆飘飘然,就像条小鱼儿,轻快地游走在波动的水草之中,她很快又抱了几卷回来,“我自己来。”

边问,“对了,你可懂琴谱?”

孟觉苦摇头:“我是行军打仗的粗人。”

季蘅有些遗憾地叹了声气:“临去邺城前,白楚夫写了首曲子送我,可惜我不擅抚琴,现在还不清楚这曲子正经的调子是什么样的。”

“白楚夫。

你倒很快就能认识新朋友。”

“这算哪门子的朋友,不过,若曲子够好听,来日再见他,我会回赠一些金灿灿的小玩意。

或许一来二去,真的就能成为朋友了。”

孟觉苦想了想,不由笑道:“少年时,我亦想结交四海豪杰,朋侪遍布天下,一呼百应。

可后来又觉得,人生在世,有知己一二便足以,无需如此浮杂。”

“那你的朋友到底多还是不多?”

“以前有不少,可我如今孤身一人,什么也没有了。”

“怎么没有?”

季蘅不假思索,“孟硕他们是你的家人,若放低门槛,我们常有话聊,也能算作朋友。”

孟觉苦先是一愣,而后舒坦地笑了:“那多谢你。”

“可不是白白讨好你的。

等曹司空哪天得了冀州,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我也等着沾光。”

“你未免太小看袁本初了。”

季蘅却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就知道你现在不信,过几年再看吧。”

过了会儿,又轻声地试探问,“你以前,跟那个曹丕熟吗?就是曹司空与夫人卞氏所生的第一子。”

孟觉苦则愕然反问:“难不成你很熟?”

那确实是单方面的有点熟,季蘅一口气憋在心里:“罢了,天机不可泄露,懒得多指点你。”

“并非我不想信,实在有些荒谬,不若先胡乱猜个近的,譬如薛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也好给我编一个信你的理由。”

“这我哪知道!”

“这个问题,至少能猜对一半吧?”

孟觉苦果然是不信的,才这样在逗她。

季蘅略气恼,直言:“那我就‘编’个近的,不久后吕布将进攻小沛,刘玄德败走……”

“众人皆知吕刘必有一战。”

“我还没讲完呢,之后,玄德公会短暂地投奔曹司空,而吕布活不过今年冬天。”

孟觉苦这才将信将疑地望向季蘅,却听她继续说:“若我都说对了,你可要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这个嘛,我还没想好,你先应承下。”

“好,”

孟觉苦找了一处宽敞的位子,提起笔,掭了掭墨,“我给你记到年底。”

“你要写什么?”

“给尧郎君写的信,他命我每逢朔望都写一封寄去。”

季蘅若有所思地眯眼打量他,忽问:“那你该不会要写关于我的事吧?”

孟觉苦很诚实:“有的。”

“比如?”

“比如你前日独自去胥夷山泡汤,昨日送完玄坊主出城,又到咏鸾街购置胭脂……总之,凡我所知,绝无虚言。”

“不是,你这人也太实诚了吧,什么都往外说,以后我哪敢再带你出去玩了!”

“郎君最了解你,若说你乖乖待在绣闼,整日闭门不出,他怕是不太肯信。”

季蘅无奈妥协,甚至主动替他研起墨:“那以后写完,都给我看看,也好帮你润色一二?”

“好。”

这项工作孟觉苦完成得很轻易,他扶袖,低头书写的模样就像文人雅士在潜心勾勒作品,任谁也想不到其中的内容竟是打琐碎的小报告。

季蘅一边研磨,一边支颐呆望着,忽见他鬓边似有水渍,也没多想,拿起绢帕,伸手轻擦了擦。

墨汁,沉默地滴落在了竹简之上,晕开朵黑色的云。

孟觉苦整个人微微僵硬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动笔了,他抬眼,有些困惑地盯向季蘅。

对方却自若收回手,雍容迎上那略显局促的目光:“怎么,这种事你也要如实告诉甄尧吗?”

小娘子得意轻笑,并将身后遮藏已久的木匣搁在桌案上:“我闲时无聊,给你的玉玦打了个宫绦。

祝属于孟觉苦的第一个生辰,快乐健康顺遂。

礼轻情意重,可不要嫌弃不够精致。”

甚至没等对方应答,她便抱起几卷书,潇洒离开了霁风斋,留下一句,“明日再会。”

廊下的铃铛杂乱无章地响动。

孟觉苦看着木匣,又望了眼写废的竹简,最后只好停下笔。

“五娘子,风筝都扎好了,晚些时候给您送到繁柯院。”

“太好了,多谢你卢宽。”

……

声音越远越轻,他木然瞧了眼窗外,雨过天晴,那片蓝,洗得明亮澄净,空气中还有股好闻的泥土馨香。

这样的天气让人心情舒畅,忽想起昔年的某个明媚春天,大约同景湛如今一般年纪,他骑着一匹矮马,踏在落红满地的郊外小道。

也是这样的香气。

阿兄!

——

同样年幼的妹妹竟然赤着双足,抱起大束的花,奔跑在田间。

你怎么会在这,华儿?

可舜华越跑越远,日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孟觉苦死死盯着那影子,直到它扩散在前方,融入一个男人的脚下。

是阿父的背影。

不算高大但沉稳坚毅。

天色渐渐变得灰暗,他的父亲却似镀了一层薄薄的金光,看上去离自己更遥远了,怎么追也追不上。

轰隆一声巨响,四周拢起硝烟,火光瞬间染红了半边天。

他好像从一片嘈杂的厮杀声中听到了自己绝望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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