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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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年前，紧挨着启明市的梧市。

夏季的梧市雨水充足，这一天尤其。从早晨开始天空就黑压压的，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

一个头发凌乱，穿着病号服裹着件薄外套、怀里鼓鼓囊囊的女人用一块被洗得发白的毛巾掩住脸，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贴着墙根向上走。

换做平时，她这鬼鬼祟祟的样子一定早就被护士们拦下来盘问了，但今天是个例外。住院部一楼不远就是急诊中心，此刻人头攒动，一群人挤在门口围观，似乎是之前就诊过的病人家属来闹事了。

为了控制场面，这座小医院几乎倾巢出动，自然也没有人在意这个刚生产不久的妇人。她走走停停，时不时受痛倒吸几口凉气，却目标明确地来到顶楼的一个病房。

小医院设备有限，这已经是最好的病房了，单人房和明亮的玻璃窗，还装点了几颗新鲜的绿植。病床上一个女人似乎太过疲惫，此时还沉沉地睡着。

妇人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先是仔细地望了望女人的脸和她身边那些昂贵的补品、礼物，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张年轻且格外貌美的脸笼罩起更深沉的忧郁和悲伤，旋即便如下定决心一般紧紧咬着腮帮子走向窗边。

被病床挡着的，原来竟是一张小小的婴儿床。此刻这小小的婴儿被洗净了血迹，层层叠叠地裹在襁褓里，睡得正香。

妇人看到这个孩子，一时间露出极其复杂的神情，似是想要哭，又似是充满了爱怜，但最后她只是松开自己一路上小心翼翼笼着的外套，捧出另一个襁褓来。

襁褓里也是一个还没睁眼的婴儿，此刻沉沉睡着，并未受一路颠簸的影响。她无比不舍地凝视着这个孩子，低下头想轻轻地吻他额头，又怕动作太大会吵醒孩子，最终只是用食指刮了刮孩子柔软的脸颊，就将他塞进这张小小的婴儿床。

做完这些，她谨慎地回头又再三观察病床上的女人，确认她仍好好地睡着而完全没有醒来目睹过这一切，复又笼起外套匆匆地向外走了。

楼下大堂越来越吵，上门医闹的家属开始坐地哭喊，尖叫声、嘲笑声、劝解声此起彼伏，比菜市场还要热闹。

妇人向下走了几个台阶，探出头想要分辨出具体是怎样的情形。

“啪！”重重的一记耳光声好像一记惊雷，似乎是楼下有人被打了，人群簇拥在一起，拦人的、打人的、趁机摸人腰包的，乱成一团，什么也看不真切。

尽管是这样混乱的场面里，妇人却仍听到了一个女人哀哀地哭泣，那个女人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孩子他爸……不要这样，妞妞在天之灵看到也会伤心的……回家……我们还是先带妞妞回家……”

她如遭雷击，几乎立刻就能明白这故事的原委，眼中滚滚落下泪来。

但此时再定睛望去，已完全寻不到夫妻二人的身影，有人喊着抓小偷，有人怒骂着耍流氓，斑秃的院长像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的时候却突然想要抬头——

妇人几乎是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向上奔去，等她捂着肚子龇牙咧嘴地停下时，却发现这并不是别的地方，正是自己刚刚离开的病房。

她几乎是难以受控地将目光投向那张此刻显得十分狭窄的婴儿床。

“轰隆——”

天空终于不堪重负，瓢泼大雨好像将天撑破一个口子，伴随着闪电倾泻而下。

就像她来时那样，无人注意到，一个怀里鼓鼓囊囊的女人正贴着墙角畏畏缩缩地向楼下走去。

十七年后，启明市。

夏天的启明市多少有点难捱，又闷又热不说，空气里还带了一股不依不饶的粘人湿气，让人根本不想离开空调间半步。

但今天是宏运集团小少爷林琢的生日，小少爷非说自己还差一岁就要成年，生日必须大办特办。一向宠爱这个独生子的林母林父自然是无有不应，提前大半年就开始策划生日宴会，广发请帖。联邦龙头之一的宏运集团盛情相邀，加上夫妻二人的好名声，启明市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在这一天齐聚一堂，生日宴俨然成了一场小型的名门聚会。

于是，尽管前一天熬夜打游戏的越会星奇困无比、眼皮子都好像被口香糖粘住一般无精打采，都只好被父母拎着乖乖参加这场宴会，去给那位被宠上天的二世祖庆贺生日。

她又打了一个哈欠，只能在心里祈祷晚宴早点结束，大人们都自顾自寒暄，小孩们也都爱去哪玩去哪玩，最好能让她找到个地方补补觉。

可能是老天开眼，还真让她找到了个好时候。

要说林琢这位小少爷也是挺传奇的，除了作为宏运太子爷、林氏夫妇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这层身份，还有他久病缠身的身体，阴晴不定的脾气和对古阿尔洛州文化的热爱，这些要素使他成了启明市年轻一代圈子里不亚于言轻翊越会星这对魔头的轶闻。不少人都私下里打过赌，赌他们什么时候能对上，来个一决高下。不过很可惜，林少爷天生体弱，常年和母亲在外修养，还并没有和越会星遇见过。

扯远了，总之，在林琢的强烈要求下，宏运在晚宴上请来了阿尔洛最有名的戏剧团作为开幕的助兴节目。据说这剧团正常的巡演节目一票难求，一年不过只有寥寥十几场，可见这对夫妻也算是为了儿子的爱好一掷千金了。

越会星对此完全不感兴趣，她靠在舒服的软垫上，这张柔软华贵的椅子就像一团棉花一样轻飘飘地把她裹起来，而演出大厅为了保证观赏度，在来宾们完全入场后也很快熄灭了全部灯光。

简直比电影院还好睡一万倍，越会星很快就幸福地陷入梦寐以求的睡眠中。

“是这一只可诅咒的手上染满了一层比它本身还厚的兄弟的血，难道天上所有的甘霖，都不能把它洗涤得像雪一样洁白吗？”台上那饰演国王，留着大胡子的演员铿锵有力质问道，“慈悲的使命，不就是宽宥罪恶吗？祈祷的目的。不是一方面预防我们的堕落，一方面救拨我们于已堕落之后吗？”*

那饰演他侍从的男人立刻低声请求他轻些说话，似乎他们正在密谋什么。

到底是自己不尊重演员们的成果在先，从睡梦里被惊醒的越会星也不敢声张，正巧睡得腿都有点麻了，一边轻轻地蹬蹬腿，一边摁摁肩膀。眼看一时半会这演出还结束不了，干脆为下一场美梦做准备。

她稍微一活动脖子，就看到一个少年正面孔皱起，愤怒地盯着自己，显然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注意到自己被发现，他也不心虚，指了指舞台，又做刀切脖子状，毫不掩饰威胁之意。

此时剧情正进展到国王派自己的手下去偷听王后和王子的密谈，为了烘托出国王的阴险，舞台灯光也变得昏暗隐绰。

借着这点微薄的光线，越会星发现对方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微微带卷，五官整体来说十分秀美，轮廓却更深，想来是带了一丝其他州的人种血统。此时故意做出凶神恶煞的表情，不仅一点都不可怖，甚至有点可爱。

不知为何，她从心里觉得与这个少年十分亲近。于是她也笑了，故意装作被刀划伤脖子，吐出舌头的濒死状。看到对方更加愤怒，却又不敢发作，唯恐惊扰到表演的样子，得意洋洋地调整好姿势，继续准备入睡。

被打断的睡意刚重新上门，一个纸团就精准被投掷到她头上。越会星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本着不乱扔垃圾的思想将纸团捡起，就看到那个玫瑰花一样的少年紧紧盯着她，要等她看完纸条的反应。

她对着那张急切的脸微微一笑，伸手掩住那个呼之欲出不太礼貌的哈欠，又用两根手指夹住纸条故意晃了晃，把它干脆利落地塞进口袋里，闭上眼继续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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