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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大夫人体恤。”
几位米铺掌柜同管事拜别，又融入一体，谦让着出门去。
而后，管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簿册，未多停歇工夫，匆匆去外处理府中事由。
我亦缓飘着跟上，宋老爷慢我身后几步。
再见一回拿不定主意，赶来寻管事的丫鬟婆子小厮们。
“贵府有礼。”
从初见时，单凭灵堂前众人有条不紊的孝期礼节，我甚至压根没觉着，外头已然身处乱世之中。
“苏姑娘谬赞。”
自打从书房出来，宋老爷一直未曾出言。
待得听我声，这才微抬头，与我玩笑：“那都是生前礼，死后不拘礼数。”
“若非魂魄不得现形，我倒还真想过，若此时突然出现……哈，玩笑之谈，苏姑娘莫要在意。”
“自不会在意。”
我在意的，是他无意中所说。
魂魄不得现形。
我曾问他，怎以无形之身救世。
他只答身有隐秘。
若他不得现形，那隐秘又是何？
亦或是，同我一般。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与旁人，暴露自己底牌。
“比起这个，”
我冲他宛然一笑：“为何你初见我时，好似并未觉讶然？”
“你不亦如此？”
宋老爷温言笑着：“我都已做鬼，不该是旁人怕我？我还能怕何物呢？”
“有一事，我想问许久，此时不知时机是否合宜，还望苏姑娘恕我冒犯之处。”
“无妨，何事？”
“苏姑娘天姿国色，叫人一见难忘，若我曾经得见，必不能忘。”
不知是否客气话，却也叫我对自个儿模样愈发好奇。
若能现形，寻一面铜镜或清泉一瞧，倒就能知晓，我究竟模样如何。
但……
不可，如今还不是时候。
比起旁的，此事靠不上边。
不值得因它，费去我百般心思。
“可就是这般，才叫我断言，此前定未见过苏姑娘。不知我从地府归来，现身于我自己灵堂之内，苏姑娘，又缘何在此？”
“我不过新丧，又只是一飘荡游魂，见你府中办丧事，便进来瞧瞧，”
我抓摸几个之前提及的关键字眼，拼凑编了个瞎话。
又觉没个所图太假，不动声色找补道：“也是为借点供奉的香火，叫我身上舒坦些。”
“原是如此，”宋老爷似是信了：“灵堂中的香火，于鬼，确有益处。”
“你这倒霉催的，原是你偷了我的烧鸡!”
不远处，暴呵惊怒之声惊起，而后一阵争执难消，叫管事皱起眉头，快步赶去。
“一个个都没事做？在这吵什么！”
管事赶上前厉声制止：“王婆子，怎又是你在这惹事！”
“视线”之中，宋老爷负手前去，面上闪过一丝不悦。
我顿时了然。
虽说对礼节看得颇轻，但到底生前为人。
耳濡目染几十年，哪是做一日鬼便能忘却的？
看此情三回，百无聊赖中，我亦佯怒道：“这婆子怎如此不懂礼数，竟敢丧期偷荤来吃。”
“这是管库房的王婆子，一时半会儿的手脚不干净，我看她忠心，也只当看不见。却未料到，她如今竟如此放肆。”
“早该撤了她库房之职，一而再，再而三熟视无睹，倒叫她心养的愈发大了。”
宋老爷言语间，难得染上冷意。
管事冷哼，几乎与他接替响起：“……你实在品性不佳，又爱贪嘴耍滑，这库房，我看还是换个老实人管为好！”
“你府中，倒甚多明事理之人。”
此乃我真心之言。
都无需我细数，如此之人，这便已多少个了。
“即便你已死，他们依旧撑着这府，有条不紊运转。”
宋老爷神色和缓：“哪里，不过素来时时管教……”
心突地猛跳一下。
宋老爷还在动唇，我却顿时再听不清他在说甚。
只听得“视线”范围内——
慌里慌张的脚步声，每跑一步，都似踩在我重跳不停的心上，极快朝此处奔忙而来。
又是那小厮，那呼喊着死讯而来。
带来我最不愿听闻的，惊愕噩耗。
“管事，您快去瞧瞧吧！”
那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着管事，一下似见着主心骨：“李婆子突地坠了井，已是死透了！”
“李婆子？不好，她怎突没了命，”
宋老爷猛然看向我：“苏……”
激烈争吵没了声，四下静寂，飞鸟僵至半空。
宋老爷亦是救世之魂，却恍似被定住身子，只落下半截未尽之言，戛然而止。
周遭猛地一停。
变故来得太快。
快得令所有预想之策，心有防备的你来我往，不过化成无妄一叹。
轮回、救世、指引、铃铛，以及那我至今也未搞明白，到底有何用的真理命石。
短促呼吸一瞬，已在我乱成一片的脑海中，闪回几转。
如同死前流转的走马灯。
却终成一场归去大梦。
风静云止，空余我转身寻找无果，独留我一人，困在这硕大一个宋府中。
只等待那句“再无重来时机”后，即将降至我头上的无知未来。
可笑那时，他严肃说起此事，为我以警示。
但我肩上，已担负太多人的命，也成功救过旁人的命。
我被人寄托着希望，我也传出了希望。
人间夜风，在生命消亡的片刻之前，曾真实地拂过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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