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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5日
晴
今天是个晒被子的好天气，可我不喜欢妈妈送来的棉被，旧棉花再怎么弹也不如新棉花软，我不想晒它。
我没吃饭就去上班了，毕竟是实习的第一天，我不想迟到。
我做实习护士的地方叫做第六人民精神病院，俗称六院，也是全市唯一的精神病人收容所。能到体制内实习是我近年来罕见的好运气，只要表现出色，说不定可以留任，那接下来的人生就有着落了。
而今天，我遇到了第二次好运，我竟然分到了一个病人。
护士长给我简单地介绍了她的情况，她叫泡泡，李泡泡。怎么会有人起一个和小狗一样敷衍的名字呢？她很安静，个子不高，抱着腿蜷在靠窗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颗被太阳晒裂的干瘪的果子。
我在她房间里陪了她两个多小时，她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抬头看过我一眼。不过这样也好，省心。
只有在病人例行的活动时间，窗外传来喧闹声之时，她才小心翼翼地贴着窗沿，只露出一双眼睛，像潜伏在海水里的潜艇一般悄悄地看着外面。她的动作很夸张，偷感很重，我觉得有意思，就也凑到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
没有什么可看的，只能看到一堆面目模糊的，穿着病号服的病人。
她却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十分惊恐地转回身，将后背紧紧贴在墙上，蹲了下来。
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只是那样不停地打着哆嗦，脑袋神经质地来回摇动。
我感觉她在无声地说着话，嘴先是向两边咧开，露出苍白的牙齿，继而嘴唇嘟起，像是含苞待放的花蕾，再然后花朵绽开，嘴唇倏地张大，呈半圆形后又迅速合拢。可惜，我不会唇语，不懂她在说什么。
不过，她很快就又安静下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她在害怕什么呢？
11月26日晴
昨天晚上妈妈来电话了，我没敢接。我很怕她又絮絮叨叨给我解释，为什么将那一床旧棉被送给我，我不想听。手机没有息屏，亮了一晚上，我又忘记插好充电器了。
顶着百分之二十的电量，我焦虑了一整天。我也不知道自己要焦虑什么，反正又没有什么人会给我打电话，除了妈妈。
我今天带李泡泡去了中庭的小花园，那里位置偏僻，人也不多，最适合她这种安静的患者。为了能拉近和她的关系，我给她带了一个个头不大的柿子，毕竟她状态越好，对我的实习越有利。
那个柿子已经熟透了，只要咬破一个小口，用力一吸，就能喝到甜滋滋的汁水，我想她肯定会喜欢。
她很乖巧地接过来了，像只小狗一样小口小口的啜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吃得很香甜。可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地方，她的睫毛很稀疏，是那种不正常的稀疏，眼角的位置都已经秃了，一根睫毛都没有。
我在自己的工作笔记上着重记录下了这个问题。
这时，李泡泡意味不明的咕哝了一声，昨天那种莫名的惊恐又出现了。她死死盯着回廊的转角，猛地将整个柿子都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橙黄色的汁水顺着她的嘴角流淌下来，掺杂着她恐惧的涎水，把病号服都湮湿了。
我为什么要给她带一个这么熟的柿子啊，我真想抽死自己！
她的嘴不断地翕动开合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嘴里的柿子阻止了她，除了更多黏腻的汁水淌出来外，她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
我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着脸，一边探头去张望她恐惧的来源。
回廊的转角隐隐有着人影，心里的好奇压过了护士的责任感，我竟然把泡泡一个人扔下追了过去。
那里只有一个晒太阳的病人，一个人高马大的女孩子，和泡泡差不多年纪，我的同事在一旁看护着她。
“诶，小赵，你……你有事吗？”同事被我慌慌张张的样子吓了一跳。
“没有！”我赶紧圆谎，“我找厕所呢！”
我溜得很快，又急匆匆地赶回了中庭，还好，泡泡还老老实实地坐着。
她似乎又忘记了刚才的惊恐，正小心翼翼地舔着自己的手指，回味着柿子的甜味儿。
哎，好奇怪啊……
11月29日晴
妈妈又来电话了，我没有接到。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接到。
已经两天没有记日记了，我和泡泡相处得不错，除了她不肯说话这一点外，没有任何的不适感，我时常会忘了她是一个精神病人，把她当成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朋友。
今天，我给她带了一盒24色的蜡笔，她很喜欢，几乎是一拿到就开始创作。没错，创作。我惊讶地发现她色感很棒，画的东西也像模像样，简直像一个美术专业的大学生。
她抱着一本画本，缩在靠窗的椅子上，我站在她身后，像一位导师一样观察着她的绘画。
她画的应该是一所学校，雪白的教学楼，宽阔的操场，笔直的行道树，春意盎然的花坛，她表情严肃地画着，如同创作一幅即将惊艳世人的大作。
“泡泡，你画得真棒！”我大力夸奖着她，“如果再画几个小人儿是不是更好？”
泡泡很听话，立刻就在大树下画了一个长椅，开始创作她的小人儿。
那个小人儿是个女孩儿，扎着马尾辫，端端正正地坐在长椅上，穿着六院的病号服。
“这是你吗？”我指着小人儿笑着问她。
泡泡摇了摇头，她扬起脸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第一次准备对我说些什么。
“是……”她用力调整着嘴型，吐出一个字。
我很激动，继续鼓励她：“是谁呀？”
“是……”她越来越用力，突然，她牙关猛地一合，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然后抓起随手放在一旁的红色蜡笔，疯狂地在画纸上涂抹起来。雪白的教学楼、宽阔的操场、笔直的行道树、春意盎然的花坛……都被红色吞噬了。似乎只用蜡笔还不够，她抬起左手，笨拙地在画纸上胡乱地抹着，蹭着，手上也变得通红一片。
“泡泡，别这样！”我赶紧阻止，这却让她更紧张惊恐起来，蜡笔掉在地上，画纸也被她踢踹到一旁，滑进了床下的缝隙里。她尖叫着，开始用手撕扯自己的睫毛，漆黑的睫毛掉在她苍白的脸上，像是用刀刻下的划痕。
我终于知道她的睫毛为什么那么少了……
因为今天的事件，我被护士长批评了一顿，不过她并没有很严厉，相反，她似乎早就预料到泡泡这个安静的患者突发的病症。
“下次一定要注意。”她叮嘱我。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了那幅画。那幅画已经毁了，几乎全都被泡泡涂红了，但是只有一个地方还是干净的，就是那个坐在长椅上的小人儿，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人儿……
等等，泡泡并不扎马尾辫啊……好奇怪啊，那是谁呢？
11月30日雪
今天下雪了，我带泡泡到院子里看雪。
雪下得很大，毛融融的，泡泡的脑袋上很快就堆满了雪花，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狗。我笑着给她拂去雪花，她也冲我直笑，可爱得不得了。我想，我已经很难把她当成是我的患者了。
院子里聚集了很多人，许多护士带着她们的患者出来看雪，所有人都仰着脑袋看着天空，傻愣愣地张着嘴，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留着鼻血，只能仰头止血一般。
这时，我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女孩子，我曾经在回廊的转角初见过她。今天的她带着一个大红色的编织帽，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泡泡，果然，那种莫名的惊恐又找上了她。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瑟缩着躲到我的身后，眼球像是不受控制一般提溜转着，好像一只受惊的鹿。
就在这时，一阵大风吹了过来，将地上还没冻实的雪花扬起，洋洋洒洒地抛在人们脸上。所有人都抬起手挡住眼睛，眼角的余光处，一抹明亮的红色掉落到雪地上。
在抬起头，已经有不少护士带着她们的患者往大厅里走了，过分的寒冷对神经不好，再好看的雪景也只是看看就好。
我看见雪地上静静躺着一顶红色编织帽，而它的主人浑然不觉地跟着护士走远了，黑色的马尾辫在风中一甩一摇。
我也想带泡泡回去了，回手一抓，却发现她正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人群，趁大家不注意，一弯腰将红色编织帽抓在手里，迅速塞进病号服里。
“泡泡，这是别人的帽子呀！”我终于牵到了她的手，像哄孩子一样哄她。
她坚定地摇着头，将病号服裹得更紧。
没有办法，我只能先把她带回病房，准备过会儿再想办法把帽子从她手里骗回来。
可我失算了，回到房里，她鞋都没脱就躺在床上，将红色编织帽紧紧压在自己脑袋底下，嘴中不断咕哝着什么。我可不敢硬抢，只能看着她执拗的冻红的小脸叹气。
同第一天一样，她在无声地说着话，嘴先是向两边咧开，露出苍白的牙齿，继而嘴唇嘟起，像是含苞待放的花蕾，再然后花朵绽开，嘴唇倏地张大，呈半圆形后又迅速合拢。她不断重复着，花朵般地嘴唇不断开合，像是经历无数昼夜的昙花。
下意识地，我学着她的唇形，设法解读这段密码。
“嘘……希……希幻……喜欢？”
泡泡无声地诵念停止了，她抬起头，还不忘记把红色编织帽抓在手里：“喜……喜欢。”
她终于说出了我见到她后的第一句话。
我开心极了：“喜欢，对！喜欢！泡泡说得真棒！”
明亮的光彩在泡泡的眼睛里闪动，她努力地表达着：“喜欢……”继而又迷惑地摇了摇头，“害怕……”
“喜欢……就害怕。”
她抱紧那红色的编织帽，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抱紧着它。
“最喜欢……就……最害怕。”
11月31日晴
从护士长那儿，我听到了泡泡完整的故事。
她是从一个叫禅信书院的心理研究学校里被解救出来的，她当时已经瘦得没了人形，精神也彻底崩溃了，可她还是拼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抱着一个人，就是那个马尾辫女孩儿。泡泡是因为不同于常人的性取向被送进书院的，书院没有能成功改变她的性取向，却送给了她一个疯恋人。
只要表达爱，就会被折磨，被纠错，被伤害。一而再，再而三。所以，她们不得不从喜欢，到隐藏，到逃避，到恐惧。然而，即便是思维一片混沌，连对方的名字都记不清晰，连彼此的长相都忘记，爱你的人依旧会选择你，这次，下次，次次。
如果喜欢不被允许，就让我用恐惧表达爱情。
大雪终于停了，我和泡泡在窗外堆了一个高高大大的雪人，将那顶红色的编织帽戴在雪人光光的脑袋上。
泡泡一定会好起来的，我想，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回到我空荡荡的出租房里，熟悉的电话铃声又一次响起。
我颤抖着按下接听键，鼓足勇气喊道——
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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