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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7
数莲花结缘掌中娇，数子嗣闲话寿康门
“皇上，您开恩罢！”
皇帝倍感疲累，靠在大迎枕上长长久久不说话。她这哪里是在求着他开恩，分明是逼着他宽恕北静王。他心里发冷，暗想东太后筹谋多时，这颗棋子终于派上了用场。此时此刻她就是不出面，也有人哭哭啼啼地替她来胁迫他。真是好极了，个个都要他体恤，何曾有人想过他多不容易，多艰难才走到这一步。
一个个的都以为皇帝是好当的，在他脸上抹黑，恨不得敲开他的骨头噬骨吸髓。皇帝扶额长叹，也别怪他们，亲爹妈都不疼惜自己，还能指望谁？
他深吸了口气，才竭力将这股怨憎平息下来。面色冰冷地睨着她，分毫期望都没了，只余下无穷尽的失望。
“回去告诉东太后，朕不收他性命已经留了情面。北静王不止要受午门杖刑，还得闭门一年，静思己过。无心之过也是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救不了他，也赦免不了他。”
黄淑妃还想再求，皇帝忽而高声道：“黄氏！总该见好就收，别再得得寸进尺。”
对着她直呼黄氏，可见是厌烦嫌恶到了极点。黄淑妃悻悻住了口，不敢再冒险。
见她收口，皇帝缓了缓，方开口道：“你去罢。”
“是。”
黄淑妃战战兢兢退到门边，皇帝忽而厌恶地开口：“黄氏，你若再拿掌娇做筏子，也配不上她唤你一声母亲。再叫朕知道一回，就把她送到启祥宫。”
前边的话都无关紧要，这一句才是真真切切的诛心。没有一个母亲愿意把孩子拱手让人，呕心沥血捧大了反倒送给别人，她希图什么？
黄淑妃叫他吓得心里发毛，在门口又跪了一回，颤声道：“是，妃妾[1]都记下了。”
黄淑妃走到养心殿庑廊下，才发现叫皇帝吓出了一身冷汗。李顺祥扶着她，低唤一声：“娘娘？”
她皱着眉摇了摇头，没再说话，从庑廊抬头望过去，只见林黛正领着荣寿公主和漾漪郡主数水浮莲。侧脸朝着她，也能瞧出一股稀世风华。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张脸，怎么能不叫人忧虑。
“掌娇。”
黄淑妃扬起笑唤了一声，荣寿公主听着了，笑着叫了句母亲，欢欢喜喜地朝她走过来。在日头下站了一刻，也晒出了些汗。拿出绢子来替荣寿公主擦脸，嗔怪道：“瞧瞧你，一头一脸的汗。”
荣寿公主兴致很高，半点没觉得不舒服：“我都数清楚了，拢共二十八朵水浮莲。我得记住，过会子告诉父皇。”
这时黛才缓步过来，朝着黄淑妃略颔首：“淑妃。”
黄淑妃强笑道：“难为县主了，在室的闺阁贵女，要你看孩子，也太辛苦了些。”
“荣寿公主乖巧□□，与她一处玩并不觉辛苦，反倒很有趣。”
这是实话。别看荣寿公主才三岁点大的小人，说起话来真是一套套的。板着张莹白可爱的小脸，说些一板一眼的话，格外有趣。
有人夸孩子，当母亲的总是高兴的，不论这话从谁嘴里说出来。
“劳县主再引着掌娇往东暖阁里去回句话。”
她几乎是叫皇帝半赶出来的，眼下也没脸面再带女儿进去了。
黛应下了，荣寿公主却满腹疑问：“母亲不随我一起进去？”
黄淑妃强笑道：“里头闷，我在廊下略站一站。”
荣寿公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跟着黛进了东暖阁。皇帝正靠在大迎枕上闭目养神，荣寿公主小心翼翼地上前来，声音压得极低：“父皇，你睡着了？”
皇帝蓦然睁开双眼，坐直了身子，瞧了黛一眼，才把目光落回荣寿公主身上。伸手招她上前，手掌抚在她肩上，皇帝轻笑道：“都数清楚了？”
荣寿公主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父皇，我数得真真的。拢共是二十八朵水浮莲，其中五朵是粉的，有二十三朵是乳白色。林姐姐都替我记下了……”她转头看向黛：“林姐姐，你告诉父皇，我数对了没？”
这么一扭头实在憨态可掬，简直像年画上的胖娃娃，哪哪都透着喜气。黛不由含笑说：“公主真是聪敏过人，都数对了，二十八朵水浮莲，连花色都记得极准。”
荣寿公主听得高兴，回头来想要皇帝夸她。却见皇帝神色古怪，“掌娇，你叫福寿县主什么？”
“县主姐姐说她是姓林的，所以我叫她林姐姐……”
林姐姐？她叫黛姐姐，那他成了什么？林黛的叔叔？皇帝一阵头疼，双手按在荣寿公主肩膀上，认真恳切地告诉她：“掌娇，你们差着辈，不能叫姐姐。”
公主眨巴着眼睛，疑惑地歪了歪头。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喊姐姐？
跟个孩子解释辈分太艰难，说了她也未必懂。皇帝想了想，才说：“你应当喊她一声姨，以后记着，这才是准的。”
她回头瞧了眼黛，又转过来瞧了瞧皇帝，虽不懂为何一句话姐姐就成了姨，到底还是听皇帝的话，乖乖顺顺点头：“是，我都记下了。”
“掌娇真是听话乖巧。”
皇帝拍了拍她的脑袋，才让她回去：“跟着你母亲回储秀宫去罢，朕忙完了这程子就过去瞧你。”
荣康公主恭恭敬敬退了出去，到了门外，还有心思朝黛做个鬼脸。可惜黛盯着鞋尖没瞧见，倒是皇上瞥见了，忍不住弯唇露出笑意。
他看向黛，她低着头不说话，看着很端庄文静。不知怎么，看着看着，就觉得这头低得很碍眼。
“抬头。”
他拉长了声音，轻柔又低沉，竟带着两三分闲谈时的舒缓：“你不是奴才，在朕跟前不必时时刻刻低着头。”
话总是在他嘴里。抬起头说她不规矩，低下头又说像奴才。黛真是不明白，究竟怎么做才能得他一句好。
黛略抬起头，目光却是低垂的，落在他腰间的葫芦式宝蓝缎底荷包上。
从前是盼着她守规矩、知分寸、不越矩，如今她真和宫里人一个模样了，他反倒不愉快了。实在有些后悔，当日何必说那些话，如今倒像是为难自己。
“别低垂着眼。”
皇帝语气中透出无奈：“平常自然些。”
黛蹙眉瞧着他，像是不懂他为什么说这话：“宫里的姑姑教过我，说不许直视皇上，若犯了，就是大不敬。”
大不敬？真论起来，她含着泪直勾勾瞧着自己的时候还少麽？皇帝唇角泛起笑，不再和她在这问题上勾缠，时日还长，她知道了抬起头的滋味，绝对不会再想低着头。
“这会子没事了，往寿康宫去，尝尝你的三清茶。”
皇帝起身立到地上，没假手于人，亲手拿了彩漆攒盒，径直往外去。侧头见黛跟在身后，像是来了兴致，三言两语地和她闲聊：“掌娇瞧着倒很喜欢你。”
“公主文静乖巧，不过见我是皇上交代了领她去看水浮莲的，才额外给我些脸面。说不上喜欢不喜欢。”
皇帝心道，荣寿公主是他唯一立住的子嗣，在他跟前听话乖顺，在旁人面前却未必。孝义王府的璨萏郡主和庆隆郡主，忠义王府上的荣安郡主，个个都是她正根正脉的姐姐。她一个都不喜欢，小小年纪就很喜恶分明。如今见了黛，左不过一炷香，就肯叫她一声林姐姐。说来漾漪郡主也是如此，见了她就喜欢得不得了。
这世上的缘分真是稀奇古怪，有些人生来就讨孩子喜欢，孩子见了她就亲近。
迈过养心门，皇帝仍然很有谈兴，絮絮地与她提起荣寿公主：“掌娇是朕的第二个孩子，在她前头，贵妃还替朕养下了个长女。可惜那孩子福薄，才养下来，一声没哭就去了。早夭的孩子不入齿序，故而掌娇就成了长女。她不足月就出来了，故而格外瘦弱。那时候朕见了真怕，那样小一团，抱在手里都怕稍稍用力会捂坏……”
他初为人父，又才痛失一女，故而见了瘦小虚弱的荣寿公主就格外害怕。怕老天连这个孩子也一并带走。
皇帝喟叹道：“掌娇三岁了，朕都没抱过她……”
今天见到她，才发现时间这样快。不知觉中她就三岁了，不再是自己两个手掌大的小娃娃。
黛只当他是在感慨自己子嗣不丰，面色稍稍有些红，说起这话总归有些害臊，但总得说两句场面话：“皇上正值盛年，往后必定多子多福，枝繁叶茂。”
“枝叶茂盛也未必是好事。”
寿康门前，皇帝忽而站住不动，转过身来瞧她：“朕一直觉得，子嗣贵在精。只得一个，用心教养，未必不如养一长串的好。兴许……烦恼还更少些。”
世家大族和内廷深宫，总是喜欢多养孩子，枝繁叶茂，家族才能旺盛。那么些孩子，总有一两个能成才的。皇帝这番理论，她倒从不曾听过。初听觉得古怪，再细细一想，却也觉得有两三分道理。
她点头道：“皇上真是真知灼见，确有其理。”
话音未落，那厢太皇太后正由桐意扶着出来散步，见两人立在寿康门前说话，诧异问：“什么话不能往屋里去说，偏要站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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