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身仍颠荡着,怀中女体始终未曾抬起脖颈来瞧他,只兀自埋着尖瘦的一张小脸儿,低声而诉:“我胞妹失踪已有四载,她同我共居一处时便胆怯温顺,时时是我护着她……”

应无相眉梢一动,望向薛泫盈的目光微沉,直截了当地问出他心中真正所想:“那你呢?”

“……我?”

应无相望着小妇人茫然的神色,心中飘出一声低嗤。难道他怀中的是一尊舍身为人、毫不顾己的肉身菩萨么?

两相沉默之间,薛泫盈缓缓道:“我被卖予李家,先前也曾想过逃的…,是因官人的母亲李陈氏曾许诺过我,日后帮我留心胞妹,助我与胞妹团聚,所以我才……”

马车外蟾光幽寂,车身晃动之下,月色曾有一瞬短暂地掠过她眼目,镌下清亮的神采,却又旋即归于黯淡。

“无奈李陈氏病故,她待我极好……我想,公公与官人系她所托,我不能弃之不顾。”薛泫盈垂下脸来,依稀可辨得她鼻尖儿处泛着红。

听及此处,应无相的唇角一撇,咧出一抹哂色,十分嘲弄:“听薛娘子说来,李陈氏是一位善人?”

薛泫盈一怔,继而毫无犹疑地接道:“自然是善人的。”

话音甫落,应无相喉间溢出一声低笑,掺着不容忽视的讥讽:“善人?善人便是深知夫婿好偷、儿子好赌,劣性深种却还不忘以死相托,令另一位善人付予半生光景,来为这两类……”

他一顿,本想以“杂种”二字形容,但觑及薛泫盈,话到嘴边儿,又生生地拐了个弯。

“蝇鼠之辈收拾烂摊子么?”说罢,应无相的目光直直撞进她眼中,令人心头一震。

薛泫盈无从反驳,唯有用指腹紧紧团着掌中的衣裙,咬紧了下唇。应无相说得并无错处,薛泫盈也深知李家父子是何等的鄙陋不堪。

可……可离了李家,还有谁会要一个身患不孕之症的无果树呢?若被李家撇弃,她孤身一人又该何去何从?

她说不出口,亦不敢说。

车内陷入沉寂,应无相的声音再度幽幽传来:“薛娘子合该为自己做一番打算了。”

薛泫盈恍然抬起脸来,颇为惘然地瞧着应无相。

为自己打算?

“李大郎于丧期行赌狎妓,是逆德悖祖的大事,按律法当斩。他若死了,你便是寡妇,可若薛娘子在李大郎死前和离,便能一改当前的局面。”应无相缓着声。

此番话令薛泫盈一怔,不由抬眼向他看去。这些事,她身为局中人尚未考虑得到,而应无相却已然念及了种种退路。

仿佛,是他早已设想过的一般。

薛泫盈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再度抬起脸时,应无相已抽开身,先她一步迈下马车,继而将掌心递在她身前,意思明了。

她心头一震,不由觑向马夫,只见那马夫将身一背,径直将目光不自然地飘向了远端的茂丛。

“多谢应二郎好意,我自个儿能行的。”薛泫盈心中很是不自然,口吻难免沾上几分生硬。

这个身为近邻的应无相,分明深知她已是他家妇人,偏数次做出种种令她不解的事儿来。

思索之间,只见应无相也不勉强,亦不感到讪然,自若地将手收回,继而先她数步没进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薛泫盈慢手慢脚地下了马车,心里愈发别扭。转念一想,这近邻往后是富贵通天的命格,高官名仕的想法她总是猜不透的,兴许这应无相只是将她视作一个可怜的小玩意儿,施几分怜悯之心罢了。

这般想着,薛泫盈心中便自在了许多,亦抬起步子跟了上去。

**

亥时末,村中已是幽静。

一场梦魇肆无忌惮地蹿袭在应无相脑中,泼天的血色卷挟着他的神智,猖狂地将他全然吞没——应无相陡然间坐起身,冷汗已然濡湿了他的脊背。

窄窗内月辉淡淡,映在他颤动的指尖。

兴许是他抛去人之本性已久,佛祖要以梦魇中的无数魂灵,来警示着这具形同行尸走肉的躯壳。

应无相猛烈地喘息着,目光遽然对上了矮案上的那坛酒,半面坛身迎望着月色,兀自清明;另一半面埋进深沉的阴翳,模糊了边沿。

他无端念及今夜怀中的女体,那一句句如同菩萨般的话,惹他至今想来,犹觉可笑。

凭什么,李昌松那样的杂碎也能够惹得她不计回报地付诸一切?

可笑之后,应无相却感到由衷的渴求,渴求什么呢?他扪心自问。

渴求一个……犹同薛泫盈一般的人,用胆怯又柔和的眼神驱净他的不安,将他视作无二的依赖。

应无相披衣下床,立在窗前。一粒火光在他指间嚓然点亮,飘出一缕白烟,他附掌,燃亮案上的豆形铜灯,任由火舌在眼底,肆意妄烧。

他要她。

如何要?他尚未精细地盘算过。

那便不计一切、不择手段地将她圈禁于身旁吧,直到无人能将她与自己分开。

火光在他眼底有一瞬的黯色。

她若要逃,该如何?

窗外清风又起,刮卷着应无相的外衫,袍衫贴附着精壮的男体,描出颀挺的轮廓。

应无相低脸,犹如陷入了盲茫的思索。

他这双手不擅拿弄情感,但挥弄阔刀长戟、斩人一命,尚且绰绰有余。若真有一日,她誓要逃离自己身旁,便砍去双手双足,圈养床笫之间。

念及此处,应无相猛然抬起一截眼风。

数米之外是李家的院落,而今夜李昌松身在内牢,他的盈娘便孤身一人,孑然于深夜。

蟾光之下,一抹挺阔的身影幽若鬼魂,缓慢地踏行着。

应无相不知自己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在将近十余载的时岁里,他过惯了孤独又无望、恐慌又脆弱的夜晚。而那盏酒,那一张怯懦的玉容,却令他头一次生出追逐的欲望。

他停在李家院落门前。

孟西村邻里之间知根知底,不少村户常忘了落锁。其中,以薛泫盈尤是。

只因李昌松好赌,所以几夜不着家一次。即便回来,也常常是在薛泫盈睡熟的时候,因此她便落下了留门的习惯。

应无相孤身立在院中,一抬手,身前的一面木扉便幽然被推开。

榻上睡熟的女体披盖着一层薄褥,侧颊抵在枕面上,淡红的一抹唇无意识地张合着,一截玉腕伸出床榻以外,无力地垂下。

他想钻入她的梦境里,一探她梦中所想、所见,更想将她变换一番位置,让她用恰好的力度,在翻身之间埋进他的怀中。

应无相果决地迈出步子,如同每一次毫无避讳地直视着内心的邪妄。

他停在她的榻前。

薛泫盈兀自沉沉地睡着,全然不知曾有一个男人俯下身,用指腹丈量过她双唇的尺度,继而将她的乌发合在掌心,虔诚如一位知悔悟错的恶神,做最后的救赎。

应无相想,也许他该感念自己曾杀戮过的每一具尸首,感念李昌松烂透的根本。正因这些,薄待了他二十载的神佛,才在刹那间生出几分垂怜,继将薛泫盈送到他的面前。

……

风起又落,薛泫盈恍然转醒,对上眼前一室凄寂的月色。

她徒觉周身一冷,不禁拉紧了几分薄褥,继而将身子再度蜷起些。

回想起方才梦中所想的,薛泫盈不由面上一红。她竟梦见那位近邻唤她的名字,由李薛娘子到薛娘子,由薛娘子到盈娘……

思及此处,薛泫盈心中滋生出些许羞耻,一翻身,将发烫的脸深深埋进被褥间去了。

**

翌日,薛泫盈醒来时惊觉已是午时。

她往常少有睡到现在的时候,常常不过辰时,便已然在院中洗衣、酿酒了。

薛泫盈起了身,一番梳洗。公公刚去,因此衣装偏近素白,连李陈氏曾赠她的铜簪子也一并取下。

刚迈出房门,薛泫盈便见着不远处几抹人影正朝这头儿走来,不多时便凑到了院子前,神情各异。

来的是村中几个素日没什么事儿的农妇,平日里同薛泫盈的交情并不算深,亦是常常避着李家。

薛泫盈面上显出几分狐疑,还未抬起步子朝院门处,便听见其中颇胖的一位妇人孟氏吆喝道:“哎,李薛娘子,我们过去便成。”

说罢,也不待薛泫盈去动手开门,自个儿将身子一抻,拉开了门闩便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院落。

跟在孟氏身后的两三个农妇,目光不加掩饰地在院儿里晃了一圈,继而同孟氏一样,俱是望向了薛泫盈。

薛泫盈心中提溜着,不知这几位突如其来的造访,是打得什么算盘,一时间唯有低下脸来,一贯低卑地笑着:“几位娘子不若进来坐吧,我给娘子们沏杯温茶。”

孟氏手一抬,颇为大咧地开口,粗着声:“不用这么客气,我们都不渴!”薛泫盈的动作一顿,一时感到转身进屋也不对,一群人停在院子中说话,倒也显得有几分违和。

她正要张口寒暄几句,便见孟氏陡然凑近几分,握过她的手,重重拍了拍,颇关怀似的:“听闻你昨日到镇上衙门,去瞧李大郎了?还见着了孙县令?如何?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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