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让岳母来吧。虽说离预产期还有几天,可是不能这样了,身边有人才行。如果来不了,就让我姐过来。对不起。”

我违心地说:

“没关系,还有时间。路上小心点儿。”

我无聊地看着电视和钟表,等待丈夫的电话。十点,十一点,丈夫还没回来。我突然预感到他今天不会回家了。他从未夜不归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很焦急。躺在床上,几次起床去解并不畅快的小便。想打电话,犹豫片刻还是算了。已经十二点了,我还是按了重拨键。漫长的信号音之后,丈夫接了电话。

“哦,老婆。”

“还不回来?”

丈夫的声音比刚才更焦躁,说早晨才能回去,还解释说他的顶头上司连岳母的葬礼都没参加。我什么也没说。丈夫保证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感觉全身都没有力气了。

“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要打电话,知道吗?”

“……”

“生气了?”

“……”

丈夫屏住呼吸。

“哥哥。”

丈夫高兴地说:

“嗯,怎么了?”

“今天早晨太吵了,我睁开眼睛一看,以前我们看过的那棵树,那棵树倒了。可是,那时候……”

“老婆,我现在接电话不方便,明天见面再说,好吗?”

关上灯,我躺下了。窗外依稀传来汽车的声音。“他会不会有别的女人了?”我摇了摇头。我曾试探着问过,丈夫责怪我说:“婚外恋也得有钱才能玩。”他嘴上这么说,似乎又很满足于我的紧张。事实上,最近丈夫带回的东西和钱数跟从前没有差别。分娩临近,几乎不能同房,可是我们仍然恩爱有加。当然,恋爱时的紧张和激情减少了,不过彼此的身体如水乳交融般的舒服感觉也不错。我们像寻找枕边水似的相互摸索,随即纠缠在一起。不是刺激地冲浪,而是在深水里游泳,平平淡淡而又模模糊糊。我们就这样贪恋和依赖着彼此的身体。凉飕飕的风从窗户吹来。那是清爽的,令所有人安心的风。大自然貌似广阔,实则并不宽容。愉悦的空气在鼻孔里穿梭。我把手放在肚子上,思考着我们的未来。

“到了冬天,一切都会好起来。公司稳定下来,虫子减少,我们也有了孩子。间歇性的忧郁和善变就像害喜,都会消失。我和老公的房事也会更加顺畅。”

职场上马不停蹄的丈夫让我心生怜悯。这样的生活至少还要持续几十年。我那不谙世事、腼腆羞涩的爱人啊。我盯着天花板胡思乱想。要不要把各种缴费换成自动转账;要不要再去抗议经常拖延时间的干洗店;还有在同学积极怂恿下买进的基金,从没想过上涨的三百万元基金什么时候赎回;万一分娩过程中发生意外,他会怎么样……我闭上眼睛调整呼吸。根本无法入睡。我用被秋风吹得干爽的被子裹住身体……突然间,我感到毛骨悚然。窗边似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风吗?”

我抬头往窗边看去。四周已经黑了,什么也看不到。应该没什么吧,我准备继续睡觉。我摸着手机,安抚着想给丈夫打电话的心。我不想让丈夫觉得我纠缠不休,也担心会妨碍他工作。我也的确有点儿失落。我换个姿势,蜷缩起身体。那个奇怪的声音再次响起。好像什么东西在抓挠铁丝做成的防虫纱网,又像有什么东西轻轻弹起的声音。我抬头盯着窗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很紧张,迟疑着欠起上身。声音戛然而止。我一动不动地坐着,等待后续反应。那边没有任何反应。

“最近太敏感了。应该没事的。”

刚刚躺下,先前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的动作更显积极。我干脆起来开灯,小心翼翼地走向传出声音的地方。我看见纱窗微弱而有规则地摇晃,以及纱窗后面,贴在狭窄栏杆上蠕动的物体……我靠近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不禁大惊失色。一只大壤虫正不知疲倦地用头撞纱窗,似乎想钻进房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虫子,身体像小南瓜,全身长着肉麻的绒毛,淡绿色的后背上嵌着清晰而华丽的斑点。它比我以前见过的所有害虫更大,更可怕。我僵住了,一动不动地站了很长时间。真是不可思议,这家伙怎么会爬到这儿呢?

“怎么办?”

我看了看放在枕头下面的手机。

“深更半夜的又说虫子的事,丈夫该多讨厌啊!本来他就有点儿疏远我了。”

壤虫像带来紧急消息的传令员,正在奋力挣扎,似乎马上就要进来。我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蠕动的虫子。突然,我感觉仇恨和憎恶在我内脏深处生动地复活了。眼前的虫子被我当成家里所有昆虫的根源,所有害虫的头目。我毫无根据地确信,仿佛只要杀死这个家伙,别的虫子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从浴室里拿来除霉洗涤剂。杀虫剂可能对腹中胎儿不好,毒性恐怕也不足以杀死那么大的生物。我使劲仰着上身,朝着虫子喷射消毒液。“哧哧”——洗涤剂泡沫沿着纱窗网眼快速流淌。壤虫战栗着滚落下去。与此同时,我体内施虐的快感也在蠕动。我更凶猛地喷射洗涤剂。

“去死,去死,必须死……”

纱窗上消毒液流过的地方变成了白色。壤虫肚子朝天,蜷缩着身体如癫如狂。尽管令人作呕,然而我还是盯着壤虫痛苦的样子看到最后。壤虫似乎没了力气,身体开始扭动。不一会儿,它垂下头,无聊地死去。

我走进卫生间,用肥皂使劲搓手。我感觉自己变得大胆了。从今往后我要更合理、更冷静地解决问题。现在只剩处理尸体了。起先我想放在那儿不管,也让丈夫看看,让他知道我以前并非大惊小怪。可是我又不想让他知道我和那么凶恶的虫子交手,还把虫子杀死了。这里不乏我的自卑感,感觉自己怀孕之后性魅力有所下降。最后,清理虫子的想法还是占了上风。反正下面就是垃圾场。那里不仅有死虫子,还有很多熙熙攘攘的活虫子。吱嘎,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纱窗。为了防止像上次那样纱窗从窗框脱落,我轻轻地朝旁边推开,留出一只拳头的空隙。我从橱柜抽屉里拿出一双木筷,尽可能抓住筷子末端,朝着虫子伸了过去。筷子刚刚碰到绒毛的瞬间,虫子猛地抬起头来。我扔掉筷子,失声尖叫。虫子直起上身,注视着我。

“啊!”

我挥着胳膊往后退。同时,收纳柜上的戒指盒也被我的手打落,掉到绝壁下面了。那是几个月前我放入结婚戒指的蓝色天鹅绒盒子。啪,虫子掉下去了,一头扎向A区域。

“……”

A区域犹如吞噬世间万物的深渊,张着黑色的大嘴,若无其事的样子。那里显得无比深邃而黑暗。一只黑色的蛾子扑啦啦飞入房间。我不由得目瞪口呆。蛾子绕着荧光灯扑棱棱乱飞。

丈夫关机了。转为语音留言的信号音和随之而来的寂静很渺茫,像A区域的黑暗。不知道是没电了,还是有事关机。茫然的烦躁和怨恨从心头升起,我恨恨地想,这个时候如果发生让他终生后悔和内疚的小事故就好了。我的想法感性而幼稚。我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回来。施工从清晨开始。这意味着找回戒指的时间不多。天亮之后,挖掘机又会颠覆和摧毁下面的建筑物,到时候我就真的束手无策了。我咬着指甲,苦恼不已。我的心里闪过危险而又无法抗拒的念头。

“下去看看?”

我终于还是没有勇气。这个时间,只有我,哪怕只是脚下踩空,也可能铸成大错。绝壁下面的草丛是我宁死也不想靠近的地方。刚才那只虫子就掉到那里了,说不定里面还有别的什么生物。可是戒指,以及盛在里面的丈夫的劳动和我们的时光、回忆和意义,我不想轻易放弃。我已经下意识地说服自己了:

“那不是A区域嘛,天天都看。那只是要盖新房子的普通地带罢了。”

大部分建筑都粉碎了,所以没有胡同,应该不那么危险。可我还是不敢迈开脚步。我催促自己。想想从前那些在更恶劣的情况下幸存的妈妈们,想想古代那些野生而又健康的产妇。

“五分钟就够了,五分钟……”

这是我为了得到什么而付出的最廉价的时间。我在抽屉里翻找手电筒。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和莽撞。罪恶、自怜、傲气、孤独、徒劳的希望、自负、贪恋等在心里激荡,我恍恍惚惚地走下蔷薇公寓长长的楼梯。

进入A区域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从挂在铁柱子上的无纺布之间钻进去就行。刚进去,脚下就传来玻璃片破碎的声音。这个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A区域只剩了几盏路灯。远处还有三四栋尚未拆除的建筑。那里有一盏路灯,对面远远地也有一盏。借助手电筒和路灯的隐约光芒,我一步一步穿过黑暗。每走一步,脚下都发出吱嘎、唰唰、咔嚓的声音。身子太重了,移动起来很不容易。没走几步就已出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路灯的光芒还是给了我奇妙的安全感。灯光映黄的遮板轮廓提醒人们,A区域和外部世界的界限非常薄弱。这里不是丛林或迷宫,而是城市;前面不远就是首尔中心,那里有旅馆,有教堂,有家庭餐厅。灯光似乎这样对我说。A区域的地上到处都是建筑物的残骸,并不平坦。有的地方凸起如小山丘,有的地方又凹下去,中间还有陷脚的地方。我尽量谨慎地朝着目的地挪步。泥土里散发出腥臭味。我捂着鼻子,用嘴呼吸。

草丛就在附近。只要经过前面的一根大柱子,就能到达盒子掉落的地方。柱子横躺在地,犹如倒下的电线杆。我不知道是跨过障碍物,还是应该绕过去,于是照着手电筒观察。坚硬而粗糙的皮肤、像求助的手一样长长伸展的枝干、像鱼一样集体死亡的叶子……是大树。那是A区域唯一的树,曾经顽强地耸立在某户百姓人家的院子里。不知道它有多少岁,毫无疑问它是很早以前就存在的古树。每当有风吹来的时候,它就神圣地摇曳,今天早晨却被砍掉了……难道是因为心里觉得别扭?我突然感觉到奇怪的气息。环绕四周,安静而神秘的能量正在移动。我用手电筒照了照地面。一只蚂蚁爬过脚背。蚂蚁正向某个地方移动,因为暴露于灯光下而立刻逃窜。我用手电筒去照草丛。只看到茂盛的杂草,没有看见盒子。好像应该绕过大树,远点儿也没关系。我加快脚步,念起了平复心情的咒语:

“马上就到草丛了。捡起盒子,离开这儿。”

经过树根的刹那,我目睹了惊人的场面。大量的虫子成群结队地移动。长长的虫子队列分成几排,像难民似的拥向城市——城市。我哆哆嗦嗦地举起手电筒,追踪它们的队列。我想立刻逃跑,又想弄清是什么状况。手电筒的光芒焦急而散漫地搜索着A区域的各个角落。我只看见平时经常看到的垃圾堆。灯光在周围游荡,继而停在某个地方。我站着的位置,就是这个地点。虫子的移动从大树开始。大树像切除子宫的女人,慷慨地敞开双腿。我忐忑不安地弯着腰,往树洞里面照去。树桩被穿透了,奇怪的是,里面竟然是空的。虫子们源源不断地爬出深邃的黑暗。各种各样的虫子,大概有几千只,真让人难以相信。我拿着手电筒的手瑟瑟发抖。震惊随后变成了恐惧。虫子们会不会改变路线扑向我啊?我本能地想回家,身体却不听使唤。

“移动,移动。”

我向全身的关节和肌肉下达命令。奇怪的是,腿纹丝不动。我怔怔地看着双腿之间。胯下流出热乎乎的液体,像尿。羊水破了。刹那间,我的脑海里只想起一个词:

“手机……”

我这才想起出门的时候太着急,竟然没带手机。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低下头,无奈地望着僵硬的下身。鞋里已经黏糊糊的了,小腹传来剧烈的疼痛。

“啊!”

双腿无力,我扑通坐在地上。那是乱糟糟堆放的碎混凝土,像凸起的坟墓。腰靠着土堆,我敞开双腿躺下,竭尽全力地大声嘶喊:

“帮帮我。”

声音在虚空中隐隐约约地消失。好像没有人听见。即使有人听见,恐怕也想不到在凌晨一点,会有产妇敞开双腿,躺在空旷无人的拆迁地域的建筑物残骸上面。小腹火辣辣地痛,头晕。太痛了,痛得想吐。我又拼命大喊:

“救命!”

遮板那边远远地传来汽车的噪音,仿佛有人故意散播的谣言,绕过A区域,消失又出现。只隔一层膜,我却感觉那声音太遥远,忍不住想哭。小腹痛如刀割。我用力握住混凝土碎片。远处,蔷薇公寓、旅馆、教堂、大楼一如既往地平静,而我不知道分娩能否成功。

***

[1]“传贳”,是韩国特有的物权/债权制度。简单地说,“传贳”就是房客在签约入住前交给房东一定额度的押金(传贳金),“传贳”合同期满后,房东则将全部传贳金返还给房客。

[2]即韩元,1韩元0.0055元人民币。本书中如非特别说明,所提及货币皆为韩元。

[3]为韩国土地计量单位,1坪相当于3.3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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