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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尚书入狱、太子禁闭、阙兰因回阁,犹如两股力量同时席卷朝堂,疑云笼罩,朝臣尽数不知其位。
威宁帝行止严丝合缝,教人探不出所以然来。太子一党尽向内阁首辅观望,见其无动于衷,都臆测已成对策,只得静静待候。
傅则恩下朝入阁之时,恰碰着朝野浪尖上的人物,见阙兰因屈身行礼道:“阁老,下官奉旨办事,可否行个方便?”
“镜渊阁作为,向来特立独行,不走这门道。陛下既赐你镜渊学士一职,不寻裴以晏,却堵老夫的道,这是什么理?”傅则恩不禁嗔怒,因年岁而颓懈的眼睛,此时却是刺芒满满。
阙兰因见状,赔笑道:“内阁上达圣意,下汇万姓,其间消息是修史之所远远比不得的。下官舍近求远,却是无奈之举。阁老既为陛下肱骨,想必不会吝于予下官几卷官册。”
傅则恩满目狐疑,道:“什么官册?”
阙兰因凑近了些,低声道:“这朝中知情者,本就鲜少。阁老不明圣意吗?自然是牵连霍氏的官册,您也在其中啊。”
傅则恩退却半步,目光逐渐暗沉,斥道:“六品学士,也敢置喙朝中大员。当内阁无人了么?”
阙兰因哂笑一声,拢袖躬礼道:“内阁自是俊才,只是龙旨在此,堪论官阶?”
傅则恩左右思触,竟没想到陛下会以沐王臣查太子臣,他低唤来一名旁吏,取出几卷官册。
“自威宁元年,老夫便领内阁事务,群臣所奏皆出入于此,以成朝局。六部尚书时有兼任,此卷错综,皆由我亲自点理。阙学士办事,当知轻重。”
阙兰因应道,便领了卷宗而去,转身后,脸色愈渐沉重,到底是内阁首辅,手段不可小觑。
近来,她奉旨办案,已然彻查名册几家,以画卷作证,由锦衣卫带头查抄府邸。偏偏有几家,明明提前暗查,却寻不得半丝踪迹,想来是另有暗产,就连锦衣卫也未曾发觉。傅氏荫庇多族,狡兔三窟,难以连根除尽。阙兰因前来试探,谁料此人先是阻拦,又是大方给卷,予以警示。
傅家这棵大树,还需慢慢搅断。
同样接受旨意的还有吏部,起初是太子暗中搅弄,陛下任由之,吏部力度不足,极难掌控。后来事发,阙兰因同锦衣卫更是将这不平的朝堂查得处处空缺,吏部相佐,擢黜不断。本就因不察而得圣斥的解灼安,此时更需谨慎考核新员,填补阙处。
最令人头痛的是,刑部尚书急需有人替任,诸位大臣各有所荐,陛下却是不置可否。吏部群吏,更是难做。
夙夜不眠,正是凝神之时,忽而门吏来报,郡主前来探望。
解玲珑携三屉珍食,踱至兄长跟前,冻红的小脸平添俏色,倒教眼底发黑的灼安挤出半分笑意,俯首道:“这几日,难得回宿,母亲可是添忧?”
解玲珑道:“母亲夜内似是魇着了,频繁起唤,兄长若能安顾自身,便是予之好梦。”
解灼安先是忧思入目,而后知其意,微微点头,命人置了一张椅于案前,兄妹二人靠着坐下。玲珑开屉,热腾食气从中溢出,一下子在这繁冗书房化开,解灼安胃中累饿,屏退旁人,便不顾姿态用起膳来。
解玲珑瞥见案上几娄文书,已有些杂乱痕迹,兄长平日最重理正,若非烦闷,定不会弄得这般状态,一时心疼不禁伸手去理。解灼安立刻停箸,挡在妹妹手前,道:“别碰。”
解玲珑收了手,从兄长复杂的神情中领悟过来,此案难为,若是外人瞧见内幕,容易中伤。
“太后尚在时,我侍奉身侧,虽是深宫老人,触不及政事,却是最佳旁观处。任他殿堂如何争锋,后宫永远平淡如水。可当真如此吗?中宫统领,贵妃不争,嫔妃安然,只求自保于难处,纵使暗涌泛泛,这些女子为家族利益、为皇子公主之身安,不得不沉稳心思,端起姿态。不见勾心斗角,却见得执着信念,便是为亲人做好最后一道防线。”
解玲珑眼中波光不止,又诉出这么一番话。灼安不再入食,将残羹整理,放回屉中,仔细品味这言,一时感喟。
他起身,眼中一亮,激动道:“是我错了,无论朝中波涛如何,亦不能乱了自我,灼安志在肃清朝政,何必自加掣肘?”
后宫女子尚有信仰,前堂朝臣怎甘裹挟,近日多纠于世家、皇权之势,想着多方平衡,没有一个准则,自然一团乱。
解玲珑见其有所开颜,提醒道:“兄长,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不等答复,她便起身,提起笼屉,朝解灼安微礼,又道:“母亲与我,等你回家。”
***
霍府查抄,圣上本欲株连三族。沐王萧衍亲自上书,言皇族尊严道,以东宫储妃德感念之,又中宫皇后求情,保得妇孺性命,终是判得抄没家产,有关人等于腊月末凌迟处死,不度新春。
寒冬阴霾,赤阳半升,霁月依旧挂于云霭,是少有的日月同天。
阙兰因提着殷红的圆灯笼,骑着马,行于朱雀大道上。道上清冷,阴风拂面,只有少许的巡防兵来回踱走,骑马的人便显得格外醒目,腰间的令牌却让众人纷纷让道。
行了半晌,阙兰因翻身下马,将缰绳绕于一旁的木梁上,放眼望去,已可瞧见诏狱,沉重气息裹挟着寒风而来。风中夹杂着
薄凉雪丝,落在眼睫上,模糊视线,朦胧中,一高大身影同样出现在这无人问津之处。
“世子。”
“殿下,别来无恙。”顾俭之上前躬身行礼,见其身披织金镶边鹤氅,隐约透着内里的玄锦蟒袍。
阙兰因目光一紧,瞥向自己手中的赤色灯笼,不禁嘴角上扬,喃喃道:“好巧。”
待阙兰因回礼,二人一同行入诏狱,于阴暗所一路顺遂,沉默不语。直至见到身穿白囚衣,颓然不振的霍无期,两人才对视一瞬,屏退旁侍。
阙兰因明显有些失望,似这诏狱成了无用地,竟将人骄养成这般,那油涔涔的脸,因半月狱生燥起了皮,却依旧是完整的皮。
“还有人来看我么?”霍无期闻声,抬起眼睑,一时哑然,他曾想着或许是血亲,或许是那么一个忠仆,阶下囚何曾奢求他人相送。可眼前的这两人又是抱着何种目的而来。
“霍大人,不必惊讶。”阙兰因将红灯笼置于草席之上,衬着那新换上的囚衣愈加惨白,“这是阙某之礼,还望大人笑纳。”
灯笼的光透过薄纸映照于席间,映照于那黝黑的瞳孔之中,实在愕人,霍无期蹙眉道:“你这是何意?”
“一个人上路太孤苦,不是么?”阙兰因忽而倾下身来,凑近了些,阴恻恻道:“霍大人,这张面孔你可觉着熟悉?”
这是一副怎样面容,细眉如锋,双眸如渊,叫人陷进去、出不来,勉力向下探去,鼻如鹤立,唇衔血色,微微裸露的脖颈透着诱人的惨白。因这般近距离,看得人心悸,看得人吞咽。
见他呆愣,阙兰因拂袍半跪下来,笑道:“大人不记得,让我帮你回忆回忆罢。”
她卷起扎在靴中的衫裤,一点点露出的小腿,不挂几丝肉,细得剩骨,狰狞如蔓藤的鞭痕、烙痕攀延交错,未见一处完整皮肤。她正要再往上缕,却被身后人拽住了手肘,回头向上凝去,只见得那玩笑皮囊此时已是微微发怵,满目疼痛。
“你何至于,何至于……这般地步……”顾俭之颤声道。
“镇抚使大人什么残酷刑罚没见过,这点伤疤怎得你触动?”阙兰因戏谑道,又去望霍无期,那模样明显是回忆起什么。
“十年前,被你关入狱中那群十五岁的少男女中,有这样一人,长得眉清目秀,罕见凌骨,画师称其为‘絮明’,意为肤如絮白,面容澈明,不堪浸污,实属精物,最是这些性癖怪异的客人们的掌上尤物。”
霍无期向后跌去,瞳孔猛缩,舌头打结般,道:“你,你是她,可……她明明是女……”
阙兰因放声大笑,站起身来,裤腿也松弛地垂下,微微掩盖着腿上的疤。藏了太久的伤头一次袒露开来,为了让那仇雠在死亡前记起所有,非求忏悔,而是要其携此般罪恶,入、地、狱。
而她,独占这份愉悦。
顾俭之忽地收紧了掌,阙兰因不禁吃痛凝眉,闻得后方传来一句,恳求。
“别说了。”
“别说了?”阙兰因偏头回看,眼角衔着灼灼泪光,她瘀血于喉,终忍不住泛入齿间。
她贴近顾俭之,将手摁在自己胸膛之上,附耳道:“如今这般面目全非,你以为我占着谁的皮囊?威宁十九年冬,我已身死雪中。现在不过是少女的残躯,与那散不去的残魂在相互依傍。这是复仇为契的重生,你懂吗?!”
萧禅月沉静如雪,阙兰因冷漠如冰,可眼前之人炽热如火,似要将这肮脏世界连同自己的身躯一同燃尽。
阙兰因猛地从他手中挣脱开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灯笼旁,垂着头嗤笑道:“这点伤算什么,算什么!”她指着霍无期,喑哑道:“哪里比得阮家上百口人,被火活活灼焚、灼烂啊——”
闻言,霍无期刚欲张口,绣春出鞘,刹那间血从口中崩出,刀尖颠出块血淋淋的肉来,乃是口舌之瓣。
一个疯子,又来了一个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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