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祈与程禾易,幼时情谊,剑雨血乱,危墙之下,性命相护,而后萧祈登上大殿,年号威宁。程禾易封雍王,自愿固守西疆,往最恶劣、敌夷肆虐之地去。其间牵系,远远逾越后来肃北、南陵二王,深得皇帝信任。

程筠,雍王之子,皓京作质,虽是官至二品,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掌的却是驯马差事。一身血气无处安放,马驯得再猛,不过困兽。从七岁入京始,一步步顺着威宁帝的预望向上爬,左右逢源,恰到好处。

一个在最西边,一个在最东边,父子对望,野心横揽山河。

威宁初年,许止渊告君书,直言雍王野心,西疆敌虏,未曾察明,不可一言蔽之。其后御史巡查,西疆暗谋被迫隐压,幕遮天周旋其间,更是桎梏。

威宁十一年,一封血书递往皓京,而后二十年密谋,政治斡旋,生生压抑。

威宁三十年,皓京的天不再拂阔大地,终于破了一道口,只待反吞。

程筠等了太久,偏偏到了这种时候,思起一人来。

阙兰因。

他并非踟蹰,只是窥见此人背后,是道悬渊。一人本不足以变局,可她不是一人,悬渊之下是无尽血潮,随时泛起,或将她自身、将她对面的人一同湮没。

果真,册封次日,威宁帝突然下召:南陵祸事,朕怜世子孤支,又望先王得以安魂,兹遣兰因公主下江南,敕察三疆,平内乱,抚百姓,代朕施恩。世子顾俭之,抵阆都,即刻世袭南陵王位,待一年守孝期过,公主下降,即为南陵王妃。两姓之好,绝无动摇。钦哉。

“崔溪,沐王府可有何动静?”程筠此刻挑弄着花,眼中铺满有趣,其实还是花骨朵,九瓣所攒【1】,一瓣瓣强行敞开,稚嫩得不禁折腾,立刻皱了,粘腻指尖。

崔溪掀开幕帽,回禀道:“册封大典后,沐王被皇帝叫进了宫,已有几日未回了。”

“看来陛下也是支撑不住了,想要重新立储么?”

崔溪应承道:“没了阙兰因,沐王只是草包一个,不成威胁。”

程筠笑道:“待在王府那么些年,当到参领之位,到头来只是盯梢的。”

崔溪一惊,垂首下跪道:“主子。”

程筠将手中残蕊抛在地上,一踱步,便碾在脚下,不知惨状。而后好似起风,阁门忽地被推开,一威武身影兀然闯入,步履沉重而摧发杀气。

崔溪只觉头顶之上,有道视线,极为烦闷,惹得他全身发麻。

“将军,今晚不该来此处。”

王献瞥了眼地上的人,斥道:“出去。”

崔溪抬眼看向世子,世子此刻眼神犀利,已不是调笑模样。心中一颤,即刻躬身退却。

王献道:“世子,你一人搞不定的。”

“王将军还在顾虑什么?明日便是十五,你必须走,带着你的人去永都,一切皆依原策。”

王献急声道:“世子!陛下恐是早有准备,南陵肃北困境也或为假象。如今敕封公主,敕查南陵,再召来沐王,明摆舍了太子一棋。没有东宫作幌,皓京于您实在危险,不如跟臣暂且退避。”

程筠痴笑道:“你还是小瞧了储君势力,以为他会等着父王怜惜么?我不过加把火。况且,我所掌握,真正叛军,不在东宫,而是整座皇城。

我在这里待了多久,十年?二十年?

将军,皓京就是我的归宿。”

王献看着他疯狂眼神,野心充斥在目光中,简直同他主上、同那沙疆之上眺望中原的王一般模样。不禁觉着,世子或是困兽,但真正王者,一隅之地,足以观局设局,古今帝王也不过一殿而处罢。

将军心中沉稳几分,忧愁稍减,不再劝阻。

世子抬脚,看着地上生无可恋,脏了,扁了的花骨,原先是什么花来着?抬手一闻,指尖气息,香中带着腐朽。

“父王放心回来,我就在此敞门等候。”

***

三月十五,使臣归期。

浩浩荡荡,马蹄交错有致,四方钟声鸣鸣,浩然大道,充盈拂尘。街市禁闭,故作萧条,不见小民,平静异常,冷漠异常。

阙兰因挑开车帘,遇见此景此境,眼中痛然,三行队伍各藏阴谋,民众反应真实得可怕,窥见未来,怕是惶恐。她放下帘子,堂皇马车,尽是桎梏,这副献祭躯体忍不住共情起来,心脏在颤抖,小民惶恐全数浸身,快要窒息。

马车忽而停驻,有人在外唤道:“阙兰因,再见一面。”

唤她阙兰因,不作公主殿下。阙兰因一怔,隔帘问道:“尚书大人,不知避讳?”

“再见一面,阙兰因。”

她轻轻挑开帘子,已至城外,三疆使臣各自分道,顾俭之驾马在侧,底下站着个便衣男子,眉清目秀,颇有初见少年气息,不是以尚书之名,却是以什么名义,阙兰因一时不能辨认。

顾俭之转身朝前而去。

解灼安半步靠近,屈身作揖,不缓不急,虽是低首,绰姿倔傲。只见那背躯,她便记起,同进贡院之时,二人各背行囊,悄然相视,自信溢于言表,眸中明志,将那无尽无常之悲伤隐于笔尖,隐于浊墨。

那时间,她好像是自己,是不论姓氏,不论身份的纯粹自我,一个单纯士子,一个向往朝堂而扮上男装的女子。她的才干,她的聪慧,她所拥有的一切桀骜性质,都将肆意,在科举中见真章。而身边那群同样持有报国之心的士子,会懂她,会对她说,阙兄,苟富贵莫相忘。

她明明知道,之后道路,之后同期,会遭遇十年不遇之大变,阴诡之中何来净心?可她回笑,一手搭着灼安肩膀,一手指向天际,对他们说:“看罢,此上天境,愿与诸位共赏,山河氤氲,涤荡新机,文臣文心,可泛前尘。”

如此新鲜,如此美丽,好像又可以呼吸了。

她作揖相还,女子长袖遮掩面容。

“灼安,此去恐难还。”

“兰因,望君如初识。”

少年们忽而抬首,挚友情谊,挚友名义。

解灼安自扬道:“扶持新君,有我一份功劳罢。”

阙兰因笑道:“灼安识大局,顺势而为,必是肱骨。只是小女子我,失了文臣身份,坐上这红舆,出来不知何日,只能仰望灼安,成就当初心愿。只是不会认输,谨记当初约定,你若成就一番天地,我必留名青史。”

“可别是污名。”

“镜渊撰史多年,好名污名,不过几笔,后人哪里辨得清?”

解灼安退却几步,隐约风中,旦见薄衣轻泛,有声渐远:“棋局未完,等居士回京一弈。”

*

威宁三十年,三月十五,吏部尚书解灼安连番上奏,直谏太子罪状,陈述工刑旧案,请废储君。三司上呈证据,冯妃之死,中宫动作,宋千郎之口供,全数袒露,颠覆巫蛊旧案,朝臣共劾附议。

三月十六,威宁帝驾临中宫,废皇后,查抄傅府,内阁首辅傅则恩当晚病逝。

三月十六晚,子时,傅府起火,光色如昼。

几千银甲自五军都督府而出,往皇宫而去。

巡街三队不曾救火,却是任由傅府自焚,而后四面八方皆有官员府邸燃烧,星星点点,逐渐连片,照彻昏夜。

乌漆之中,皓京城门乍开,一支队伍浩浩荡荡进城,行进之时,侧军散开,收刀提盾,封住街坊;主军向前,将军持矛,直指火光所在。

皇宫天望之台,太子萧屿和俯视皇城,眸中血亮,如观炼狱,心间鼎沸,溢满情谊,想起老师青眼,戒尺寒心;想起父皇轻睨,骨肉折磨;想起舅父卧心,诡谋笑脸;想起美人戏言,殉上皇城。

一并烧尽吧,连同他那颗寒透了的心烧尽吧。

奇怪的是,正烧着的面孔中,好像没有萧真,好像也没有萧禅月,好像没有他应憎恨的一切。全是亲的,全是爱的,全是为之付诸心力的,所谓亲爱。

可十年,成为储君十年来,从未像现在一般痛快。

轰隆一声,宫门大开,他转身回望大内,好似听闻金吾凛凛赴死之呐喊,好似窥见剑矢杀戮宫人之美色,再度遥望而去,黑夜之中,琉璃瓦泛着血光,飞檐斗拱之下,帝王宝座熠熠生辉,捷足先登者为谁?

还未道清这个问题,他的身后,他的脚下,忽而窜起步伐声,沉重沉稳,不似目中疯狂,挑破氛围。

“宣陛下旨意,皇太子萧屿和,勾结西疆叛军,意图谋乱,大逆难返,予以叛国罪论处,赐鸩一盅,旨到即行。”

太子俯视而下,只见沐王萧衍玄衣纁裳,红组缨,青纩充耳,冠插金簮【2】,明然储君受册着扮,手中奉旨,抬眼毅然。

而身后,走出一岿然大物,雪甲临身,干净得刺目,光落在那物脸上,眉眼涩涩与那沐王九分相似,苦涩与青涩之别。

萧屿和道:“林觉琛,没想到是你。”

“陛下所命,肃北军临刻返还,恭迎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你说的是他,还是我?”萧屿和自天望台而下,敞亮而后,亦是玄衣纁裳,红组缨,青纩充耳,冠插金簮。兄弟相视,难得默契。

萧衍上前一步,示意林觉琛暂候,高举圣旨道:“我迎的是当朝太子殿下。”

萧屿和指尖拂过沐王肩膀,新缎好生稚嫩,不禁笑道:“没想到,这储君服冕不曾落到萧真身上,却是被一小孩套上装扮,当真衬不起来。”

萧衍亦瞥向太子服饰,保养得不留岁月,只是玄色愈沉,赤绛愈重,脏血终究污了这身服冕,多么沉重,回道:“小时候,二哥对我说,‘皇子年幼,尚存心智,皇子年长,装得糊涂,糊涂久了,便没了心智。’大哥,你睁开眼看看,穿着太子冠服的,到底是尚有心智的小孩,还是糊涂太久的大人。”

萧屿和觉着迷惑,被一个不曾看起的王弄迷惑了,道:“萧真,又是萧真。此朝,嫡长为尊,这名分谁都莫想忘却,原本什么都不必争,什么都不必做。可为什么,满堂朝臣,庶出兄弟,老师,就连嫡长继位的皇帝陛下,一个个,逼着我摧毁这本该拥有的一切?”太子睁大眼睛,同情他,同情他们道:“今日为君,明日为寇,你我宿命。”

萧衍目中忽而窜起一道火光,凑近道:“君吗?你何曾为君?雍王之患,陛下蔽目,尚有三疆大臣加之中都予以制衡。主君之下,亦有储君明堂,护住皓京阵地。可你都做了什么,放任世子利用,窜行君政不止,都督府几千屯兵又是谁动的手脚?府官兼东宫赞辅之职,父子一体,君臣一心庶几无相构之患也【3】。

父子,君臣,此中伦理,子不为子,臣不为臣,又怎奢望君父不加制衡?大哥你,可是借着这些权势谋反,颠覆萧氏宗庙,倾覆生民。

寇吗?偷走的,可是这个国家的生气。”

萧屿和冷笑道:“若无肃北支撑,陛下怎会许你皇位?若无幕遮天,萧真又怎配与我并比?没有你们,我怎么不能作一个护爱黎民,令君臣一心,父子一体的太子殿下?”他的手垂了下来,看着萧衍身后的肃北雪甲,以及身旁太监端着的那盅毒酒,便要上前一饮。

手还未碰到酒杯,就被沐王一把握住,两人从未有过的近距离,萧衍低声道:“萧屿和!皇后、傅家、你所依靠的身世,都将殉在火中,不可挽回。东宫叛军皆在笼中,笼是皇宫。你所珍重的,不曾珍重的,不会因这一盅毒酒泯灭,因为你仍是本朝太子。

我要告诉你,一城百姓现由肃北军士层层围护,谁也别想靠近一步。这一仗开始了,要拿你的死讯起鼓。”

萧衍目中沉色,周围火光衬着他诡异万分,手中圣旨散落在地,而后碾在了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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