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宁宫。

宫人尽数屏退,威宁帝沉沉卧于床榻,浅红幔子放得很低,敞开的一小角处,太子萧屿和正跪着,一手端着汤药,一手挑勺往皇帝嘴边送去。近些便能清楚瞧见无数细褶如同万千刀刃凌于皇帝脸上,层层叠叠,叫人摸不透彻,多少深思才得塑就。

萧屿和只是想到,这些痕迹正是君王蹂躏臣子,压迫儿子,掌弄人心的证据,反噬在皮肤之上,也是让人生畏,生出喜恨交加的滋味。

“爹,儿盼着您醒来,把药喝下去吧。”

勺子又往唇边倾了些,只是那深唇紧紧抿着,不肯放松,任由汤药顺着嘴角,滑过脖颈,往衣襟里渗透。

太子眉间一皱,松了手,将勺子扔回碗里,起身提袖,去揩皇帝的嘴角。素白衣袖即刻沾染褐赭药渍,他也不在乎,只是更为端详起父亲的模样来,好似儿时卧坐在他的膝上,欲图去触摸那威严脸庞,却被皇后一手拍下后,皇帝轻视一笑般真真切切。

他终是能够看清了,能够隔着一层袖去触碰了,而非伏于地面,像只犬一般嗷嗷作戏,仰望这施舍权力的神仙。

萧屿和目光一凛,撩起床幔,起身后退几步,待到黄幔遮住了皇帝的脸庞,才恭恭敬敬说道:“明日便是禅月公主的审判之日,陛下若不愿救她,那儿臣便替您处置了。”

太子刚欲从寝宫出去,便见明禄领着御医们急切而来,待众人行礼后,问道:“赵院使,本宫便不与你绕弯子。陛下还是不肯喝药,身子可还能撑得住?”

赵院使闻言,吓得立刻跪下,仆地埋首道:“殿,殿下,臣等用得还是心疾汤药,尚不见效果,臣便磨了副新药给陛下试试。”

“放肆,陛下龙体怎容得来回试药!”太子顿时发怒,细究下来,更是一惊:“心疾?陛下旧病何时复发的?”

心疾一事,是皇帝密辛,便是太子也只知皮毛,难得试探。曾经幕遮天借由情报网,搜集险地名药,又有世外高人调配,才保得陛下安泰,多年不发。而本辈之中只有公主传得此病,联想到此,太子不觉心惊。

陛下如何不疑,不疑她的身份?她若只是复仇,何故这般张扬?

赵院使一直稳忠,守口如瓶,眼看说漏了嘴,太子怒气可挑风云,却不敢再瞒下去,颤颤解释道:“公主所配一直是心疾之药,臣次次都是在陛下用过后才验的药渣,这实在危险,可陛下旨意臣不得不照办,好在无碍,药皆良用。”

太子又是一惊,心中猜想已中了七八分,又问:“那这一次,陛下为何醒不来?”

“恐怕是,是……不是……”赵院使舌头不住打结,心道此言一出,恐有翻云覆雨,甚或屠戮之患,话头一开,再难收回。

“我只想让父皇醒来。”太子弯腰,倾身靠近院使,低沉声音说道。

赵院使一哆嗦,偷偷瞄了眼明禄,竟窥见比耳侧杀气更为瘆人的眼中笑意。

“殿下,是公主的缘故。换了药方,用的毒药,无名者。”

***

不知何源,论骂之声,控萧禅月以药蛊惑陛下,意图谋害圣上之罪名,一时传得沸沸扬扬,传遍大内。

太子借机细查幕遮天,自废府发现匣子名册,勾连吏部,正欲召内阁而问罪。解灼安却一反之前隐蔽作态,主动将幕遮天的诸多事宜供述东宫,几日未得结论。幕遮天力量老臣多有体会,曾为朝堂忌惮,后携前朝罪孽,牵连翊王,炮制巫蛊案,实是大难。如今再度出现,噩事重现,内阁急于做出决策。

沐王府中,萧衍手持着母式短剑,青梅卷玉雕饰,自剑柄抽出,刀刃热烈而无锋,不由得透出些寒冽来,映照着脸苍白无措,萧衍眼神之中勾起了雪日的噩梦。

这不是一柄杀人宝剑,原是拿来救人的,却杀死了他太多太多的魂魄。

小时候,萧衍性子也随林妃一般,独行而清傲,后遇解玲珑,被其带着四处闲逛交道,接触了不少人。只是林妃作为引得长辈不满,阴郁性格又惹得同辈不快,时常暗地里被人欺负,总还装出一副无事模样,很快让人失去了劲头,又被孤立起来。

若真是在孤独中长成,或许这些年不会这般纠结,这般虚伪。偏偏遇见了他,一个俗尘孽子,宫人都这般说道:这孽子母亲乃江湖女子,不知自洁,不知忠贞,靠着肮脏手段上位;这孽子更是不顾轻重,上进着巴拉皇帝,连太子老师都要争抢。一时好名传学间,坏名夺其根啊。

遇到就要厌恶,遇到就要唾弃。

可这跟萧衍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也是个没人在乎的闲种。

“弟弟,要打回去。”孽子站在他身前,教他做人,然后拽着他的拳头往权贵脸上抽去,没有脏了手,血全部溅在地上。

血色落在萧衍麻木的眼中,竟惹得笑意溢出。

打回去,打回去。是啊,忍什么呢?在这无聊无趣又无情的宫里,打一只咬人的狗算什么呢?平添点意思不是?

那一天,林妃认识了阮妃,他认识了翊王,还有回宫赴宴的公主。

自此之后,他不仅被解玲珑带着玩,甚至被翊王偷偷送出宫去,跟着萧禅月到市坊里,熙熙攘攘,果真孽子俗气;往云雾山上,世外桃源,纵然俯瞰天下。

他明白了孽子的离经叛道,明白了皇子的可为大业,他抬起一只脚,半步随了他们后尘。

不再无知无聊无趣。

直到大火弥漫云雾山角,万物坍塌,燃尽红梅;直到白幔悬挂阮氏府邸,徒留余烬,成骨成灰;直到他被捏住肩膀,按在雪地,看着林妃提着青梅卷玉雕饰的短剑,往大殿而去,恨意着身;而后颤颤巍巍从大殿出来,翊王的血顺着无锋刀刃落下,染红覆雪丹墀,一路延至公主倒下之地。

宁愿无知无聊无趣。

“兄长,这画得可像她?”

“也像陛下。”

待到萧衍回神过来,瞥见透亮眉眼,玉雕鼻梁,纯凉红唇,薄墨衣衫,十指拢住刀刃,覆盖过往怯色。

她解释了很多,他只落到最后一句,“兄长,我要走了。”

萧衍目光愈发挣扎,真正算得上并肩的人,十年间沉浸在同一片痛苦之中,如今却要抛下他么?当真是与故人重逢了。

“我要登上那个至高位。”

“好。”解玲珑忽而将萧衍手中的短剑夺过,轻轻置于桌台,起身行礼,就要离去。

萧衍一手往自己袖子里缩,一手牵住那薄墨衣角,衣角却如细沙般丝丝流走。

“言卿,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裴陌撩开隔帘,走上前来,道:“赵院使今早死了,是自杀,恐怕与陛下昏迷有关。”

沐王若有所思道:“不是阙兰因的局,有能力动手的便只有东宫。只是照你先前所说,公主身份乃幕遮天意外泄露东宫,太子算准陛下可忍幕遮天,却无法忍得翊王血亲。那么,直接告诉陛下,由陛下着手处置,才是他们的目的。何必多此一举?”

“如果不是东宫呢?”裴陌凑近了些,小声附耳道:“陛下昏迷,东宫掌事,实属兰因计策之外。这时将郡主支往淄都,又迫得解灼安将幕遮天和盘托出,想来只有一个解释,幕后之人牵扯西疆藩王。”

“你说的对,可能会是他。只是有一点,有一点,陛下。”沐王忽而抓住裴陌的肩膀,眼神打颤,盯着他道:“言卿,我不信陛下会落得这样地步。我离他太过遥远,其实我一直在观望。父亲,君王,哪一个身份不是做皇子所敬畏的?十年前……”他眼神开始闪躲起来,像个孩子受到恐吓一般望向地面,继续说道:

“十年前,母妃提着剑从大殿里出来,身后是自戕而亡的翊王,眼前是跪在雪地里求情的公主。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母亲在笑,发了疯地笑,甚至朝我望了一眼,那冷笑,我至今忘不掉,仿佛是连同沾染陛下血脉的我,却软糯至极的我,一起恨了起来。”

“所以,我开始了解帝王,了解我的父皇了。这场局里,陛下到底盘算着什么,我想,言卿,我们应该小心。明禄一直在指认公主下毒,从他查起。”

裴陌目色一沉,点点头,往隔帘后退去。

萧衍从袖子里抽出一张薄薄纸笺,是解玲珑刚才偷偷塞给他的,展开一震,熟悉字体落于薄纸,横竖撇捺间,丝毫不掩故人气度。翊王笔锋,贯以公主风骨,点落不犹,而尽风情,好似枯枝绽梅,瘦而不羸,雪落红瓣,杂而拾缀。

若有可能,臣愿一辈子为臣,非窃公主名义混乱世道,行欺君之事。殿下可记得,文心所谋处,舍弃万万柔?这一次,望殿下心如磐石,放臣削骨以完愿。冤魂所冤,不在自身,而在不得护佑,护佑所忠之人。

殿下所忠的人,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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