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祗园，是类似游乐场一样的地方吗？”
山崎凉微微侧头，疑惑开口。
“……不是的，”阿菊抬眸，怔然一瞬，望着她开了口，“您没有听说过吗？‘江户有吉原，京都有祗园’，祗园和吉原一样，都是花街，而且祗园是京都最大的花街，尤其多的艺伎、舞伎在这里，还有很多居酒屋和茶屋。”
“花街？”
山崎凉拈了一颗梅子，蹙起眉，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歌谣，尽管在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
祗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
娑罗双树花失色，盛者转衰如沧桑。
骄奢淫逸不长久，恰如春夜梦一场。
强梁霸道终覆灭，好似风中尘土扬。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怪物，更没有见过比那个怪物还要可怕的东西。”
一直沉默不语的胖老板终于开了口，他紧握着茶杯，因为过于用力而使得骨节泛白，“像是一个失去了灵魂的，在疯狂地杀人，到处杀人，杀了人以后还要把人弄成那个样子……居然、居然还狂笑着喝人的血——”
“父亲！求您别说了！！”
阿菊突然崩溃似的喊出声，沙哑而颤抖的声音无法掩盖苍白的恐惧。她的肩膀不住地颤抖，放在膝上的手也攥紧了，眼眶渐渐泛红。
“我可不想……被那样的怪物……杀掉……吃掉……”
“但是……没有人知道那些怪物是哪里来的，没有人能来救我们……”
“就算每天祈祷，也还是会在半夜里听见那些怪物的声音，他们在大笑，在街上乱走……”微微一顿，瑟缩了一下，年轻女子忽然捂住了脸，声音开始哽咽颤抖。
“我真的……真的受不了了。”
“这样下去……京都一定会被毁灭的。”
“……”山崎凉没有言语，却正好也无法言语，吃到一颗相当酸的梅子，那种酸涩压在舌尖上，随后蔓延至整个口腔，沾在梅子外衣上的糖粉轻而易举地被酸味化去，一时间让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等了半刻，都没有人说话，只有她一个人在认真而且集中精神地品尝每一颗梅子的味道，最终发现京都人的口味似乎确实很不一样——如果这么酸的东西，也可以当做饭后茶点的话。
又一连吃了两颗梅子，她实在不想再吃了，就抬手胡乱抹了抹被酸出了眼泪的眼睛，喝了一口温茶，才略微感觉味觉恢复了些许。
她慢慢抬起眸，望着对面低头不曾言语的父女，目光落在旁边的墙上，又转到窗边，看到微弱的阳光落在窗外的小庭院里，从这个方向可以隐约看到一小谭粼粼的湖水，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苍白的光芒。
“……我有一个好朋友，”寂静良久，对面的年轻女子拭了拭眼角，低低开了口，“她是京都花街的第一花魁，她真的很漂亮，也很讨人喜欢，一个月前她去了江户，等到她再回到京都的时候，她说她不想再做艺伎了。”
山崎凉抬起眸，望着阿菊。
“她带了一个年轻人一起回到的京都，她说她喜欢他，所以不想再做艺伎了。”
微微一顿，阿菊的唇角浮起一丝苦涩的淡笑，“她还带那个年轻人来过我们池田屋，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呢——如果他们能结婚，她也算是有了后半辈子的依靠。”
“娶一个艺伎什么的，根本不靠谱吧，除非那个人已经没救了。”
山崎凉抿了一口茶，“虽然你刚才说的那个故事我总觉得在哪里听过，但果然还是不可能的——那个艺伎叫什么名字？”
“阿部。”
年轻女子轻轻回答，“在京都，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可是我们京都祗园的第一花魁呢。”
“……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毫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在听到这个名字时山崎凉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斟酌片刻，随后还是拈了一颗看起来糖粉沾得比较厚的梅子含进嘴里，嚼了嚼，仍旧是被酸得一塌糊涂。
抬手抹掉眼角酸出的眼泪，她忽然想起自己哥哥相亲的那个对象似乎也叫“阿部”，虽然不太清楚究竟是叫“阿布”还是“啊不”还是“阿鲁”，但是她记得天然卷银发男人似乎强调过“那是个京都姑娘”“她很漂亮啊漂亮到阿银我都想让她来万事屋打工了这样万事屋的生意一定会越来越红火”之类的话，她当时也没有在意。
……这只是巧合吧。
绝对是巧合。
嗯，绝对、一定是巧合。
非常笃定地兀自点了点头，相信绝对不可能。然后她丝毫不理会对面年轻女子忽然泛红的眼眶，而是直接开口问道：
“那个，我想向你们打听一个人，请问你们认不认识山崎退？”
“……”
屋中忽然寂静下来，坐在小桌对面的父女俩，都不约而同抬起头望着她。
“……？”
面对突如其来不明所以的视线，姑娘微微侧了侧头，意在询问。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片刻，感觉左胸处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
“你是山崎先生的……？”
半晌，阿菊迟疑地打量着她，问道。
“妹妹，我是他妹妹。”
山崎凉挪了挪，坐端正了身体，认真回答。微微扩大眼角，扬起唇角，希望让自己尽可能表现得更像山崎退的神情——那个在无时无刻总是一副很天真的样子的哥哥。
“……妹妹？”
阿菊与她父亲都愣了一下，对视一眼，随后阿菊迅速俯下身，低低给她行了一个礼。
“山崎小姐。”
“你们知道我哥哥——”
“山崎先生是前天晚上和阿部一起去了京都东山。”
阿菊低着头不敢看她，声音忽而变弱甚至嗫嚅起来，“他们原本是说要去看看盂兰盆节放大文字山火的地方，很快就会回来……可是……可是他们——”突然的停顿，像是恐惧似的瑟缩了一下肩膀，“他们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回来……”
“……”
“或许，或许是阿部带他到京都别的地方去了吧！”
惶惶不安地扫了一眼对面脸色忽然变得苍白的姑娘，阿菊有些慌乱地补充一句，“山崎、山崎小姐别担心……他们、他们不会有事的，我听说——听说山崎先生好像是个警察呢，所以我觉得、觉得是不会的……”
“阿菊！”
旁边的父亲忽然低低喝止了她，“别说了！他们不会回来了！”
“……”
姑娘猛然一个颤抖，像是回过神来似的，茫然的眼神扫过对面的父女俩，一脸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样子。
“我早就跟他们说过了，可他们不听，非要去什么东山看放大文字山火的地方。”
中年男子咬着牙，愠怒道，“都是不怕死的年轻人——在夜晚出门，一定会遇上那些东西，他们是不可能回来的！”
“父亲！”
年轻女子哀求似的打断他的话，“不要再说那样的话，阿部和山崎先生是不会有事的！”
微微一顿，忽然哽咽。
“阿部是我的好朋友，这么多年是我看着她如何熬过那些日子，只有我才明白她的痛苦，现在她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托付一生的人，我也希望她能够永远离开祗园那样的地方……父亲求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你说，哥哥他去了东山是吧。”
“我要去找他。”
山崎凉撑着身体，想慢慢站起身，双腿因为久坐而有些酸麻，一时间发软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她近乎狼狈地跌坐回榻榻米上，腰部撞到了木桌桌角，疼得她蜷缩起了身体。
“山崎小姐……”
“大白天去，总不会遇到什么十字斩妖怪吧。”
微微咬牙，她最终还是站起身，刻意强调了最后几个字，甚至带了一丝恨意。
“虽然知道哥哥那家伙，三十六计走为上，一言不合红豆包，但果然我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啊。”
故轻松的玩笑了一句，她顺手拿过自己的行李箱，向他们二人行了一个礼。
“谢谢你们，我会小心的——哦，对了，你们的梅子，很好吃。”
“山崎小姐……”
“放心吧，我会把哥哥平安带回来的。”
微微一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问道，“说起来，究竟是谁提出要在晚上去京都东山的？”
“是——是阿部。”
年轻女子咬唇嗫嚅道。
“……啊，看样子我要好好替哥哥教育一下未来的嫂子呢。”
她扬起唇角，轻轻一笑，满不在乎地揉了揉还有些余痛的侧腹，转身走出了屋子。
一出了屋子，她那原本还带笑的眸子，转瞬间就黯淡了，如同一团燃烧殆尽的灰烬，没有一丝生气和光芒。微微抿起的唇角，仿佛努力抑制住自己不要情绪崩溃似的，颤抖片刻终于平静下来。
紧紧扼住心头的那种不安，已尽数化为茫然与无措。
哥哥，不会出事的吧。
一定不会的。
……
她尽力地安慰着自己，拖着小小的行李箱，走上街，此时天已大亮，但是这条素来为夜晚繁华的花街，在早晨一度并没有什么路人。
她一直想着哥哥，想着他这个时候，到底会在东山的哪里。
不知不觉间，似乎与谁擦肩而过，如同鬼魅一般，悄然无声地拂过一阵气息。
她蓦地顿住脚步，怔了片刻，回过头去时，仅仅看到一片深紫色的衣角闪过巷口，隐约可见衣袖上绣着的金色蝴蝶，展翅欲飞却终究被丝线禁锢，仿若听到男人低低一笑，似是嘲讽，又似是淡然。
想再去看时，那人的身影早已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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