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第二幕戏轰轰烈烈开场之后,我上辈子的点滴记忆也在逐渐恢复。其过程有点像是沿着沙滩捡贝壳,但这个形容其实隔靴搔痒,有点不够准确。我慢慢想起意外离世的老爸,还有脾气暴躁的老妈(毫无疑问,我们两个一直合不来。可以说,想起她就如同捡起一只颜色艳丽、边角锋利的海贝)。我还记起自己是个侦探,一心想要调查父亲的死因,结果却稀里糊涂把自己的小命送掉了。好家伙,我好像摇身一变成了什么三流小说里的蹩脚侦探,搞不好还会随身携带可以增加神秘感的墨镜和贝雷帽。真是好大一筐花里胡哨的狗屎。一直以来,我都对这些记忆的真实度深信不疑。他妈的,难道我们不都是这样吗?人家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而当这些谎话出自我们自己口中的时候,那就更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然而记忆是会骗人的,千真万确。而人骗起自己来更是不遗余力。我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也有人不厌其烦地告诉过我,结果我还是没能看穿这些把戏——九句真话加上一句谎言,我就乐呵呵买账了。没办法,人生有时候就像笑话一样荒诞不经。
“你确定要这么做?”
罗杰斯队长看着我,刚才在他心中激荡起的感情已经过去了,而他听完我的打算之后,显然对我抱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不过他说这话的时候正拼命压着盾牌下使出全力挣扎的女人,因此看上去有点滑稽。依我的愚见,这女人的力气大得邪门,甚至比普通男人还大。连罗杰斯队长都只能勉强压住她。我也看得出,再过一会儿多半连他也会被整个掀翻出去。
自己的麻烦自己解决。从小我妈就是这么教给我的。
我于是点了点头,深呼吸,然后再长长地吐气。“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
我说着瞥了眼巴基,“我不觉得握握手就能让她灰飞烟灭。打个赌,她只会把我的手当鸡爪子啃。”
“那玩意儿能吃?”
巴基一挑眉。
罗杰斯则对我点了点头。他额前的金发滑落下来,早已经被汗水打湿。“准备好了吗?”
他问,略微抬起上半身,“可别搞砸了。”
“我尽量。”
我说着压低重心,半转过身,像个准备起跑的运动员。我还下意识地舔着嘴唇,尽管嘴巴仍旧干得要命。
“来吧,早死早超生。”
“听我的口令。”
罗杰斯近乎严肃地盯着我,“三、二、一。”
他猛地起身。紧接着,那个女人就像从盒子里弹出来的弹簧小丑一样,直挺挺地蹦了起来。不需要她张牙舞爪扑过来,我扭头拔腿就跑,耳旁呼啸的风声还送来了巴基捏着嗓子做的喊声:“快跑,福里斯特!快跑啊!”
真可惜我没法扭头把中指送给他,也没空问问他冬日战士是怎么抽出时间看电影的。他妈的爱赶时髦的老混蛋。
她已经追过来了,真该死,这个活该被诅咒的小东西。普通人类绝对没有这么快的速度。我觉得自己已经跑得够快了,搞不好连美国队长都别想追上我。但她却仍能紧追不舍,让我仿佛重温小时候被狗追的可怕经历。尽管我大可以直接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但我先绕着屋子兜了一个大圈,给自己热热身,也顺便为接下来的行动做做心理建设。
我试图让自己相信这个计划会成功,而且几乎就要说服自己了。你瞧,丧尸队长从不攻击巴基,这一点和追在我身后的小妞儿可不一样。她见人就咬,尽管主要目标是我,但并不介意换换口味。然而丧尸队长自始至终没有动过巴基一根手指头。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它并不是凭空出现、独立存在的。无论那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在我和队长触摸箱子的时候,它也同时触碰到了我们,至少是我们的某一部分。也许还是最黑暗、最隐秘的一部分。从黑池中爬出来的东西就算只是拙劣的仿制品,也仿到了某种精髓。
巴基是队长的弱点,而这个弱点杀死了将其完美继承的丧尸队长。
那么我的弱点又是什么?
我继续往前跑。就像脑筋忽然搭错线一样,我的脑海里忽然开始自动播放李宗盛的《和自己赛跑的人》。那悠扬的调子一响,我差点就笑出来了。你看出这其中的有趣之处了吗?当宗盛在我脑海里唱着“亲爱的蓝迪”时,身后的小妞儿正对我穷追不舍。我他妈的可不正是“和自己赛跑的人”吗?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前方的墙壁已离我越来越近。我头也不回地继续加速朝上面撞过去,然后在离墙几公分的地方猛地起跳,紧跟着在墙上用力一蹬,腾空的同时紧紧抓住了一根钢筋——正是有了这些金属架子,才能将整个穹顶撑起来。
不远处传来响亮的口哨声。巴基拼命鼓着掌,像个白痴一样大呼小叫:“快爬!小心屁股被咬掉了!”
罗杰斯站在他身旁,仰头眯起眼睛看着我。这一幕不知为何娱乐了我,尽管当时我根本笑不出。
他们并不确切知道我打算怎么干。虽然也算有些同生共死的经历,我仍对他们有所保留。叫我白眼狼好了,这正是我应得的。当我抓着那些支撑屋顶的金属架子往上爬的时候,那个女人也跟着爬上来了,阴魂不散,但也正中下怀。我当即不再回头,也不再往下看,只是一门心思往上爬。
这地方有多高?二十米?差不多吧,反正可以摔死人了。知道自己越爬越高,这让我有一种举起枪对准太阳穴的错觉。我到底有多恐高,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心里没底。上一次从飞机上往下跳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而且老实说,那次我连一半都没撑过去就吓晕了。
但这次不会。我给自己打气,只有二十米。天杀的二十米。
我到底还是爬了上去,最后那部分路程几乎是仰身向上,因为屋顶的弧度越来越大。当再想往上爬就只能吊在半空的时候,我也就停住了动,在几根钢筋之间半弯着腰挑选落脚的地方。那女人离我顶多两米,或许两米都不到。我往前走了两步,尽量不往下看,不过不太成功。距离使得地面的东西看上去很小,像过家家的小玩具似的。
我的平衡能力还算不错,沿着钢筋走了几步也没掉下去。可身后的女人也好端端地站在这根细钢筋上。魔鬼都有好运。我心想,同时心脏狂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举起一块大石头一样费力。
一直到了这会儿,她还在唱那首该死的童谣。歌词没什么含义,也不押韵,但调子很古怪。我每次听到,都觉得头脑中的某根弦被拨动了。
海水就在我们上方,隔着厚厚的金属推推搡搡,使得某种吓人的“咚咚”声时不时从深处响起,提醒着我们此刻正身处大洋深处。她杀气腾腾地朝我走过来,嘴巴一开一合,像是卡带的留声机一样反复着同一首歌。
我想:那天下着雨,该死的雨下个没完没了。我在工室里熬夜加班。想要查清楚二十年前的事是很费力气的,但我离终点已经很近了。可我最后也没能跑到终点,而且再也跑不到了。因为拿撬棍的女人来找我了,时隔二十年,她再次找上了我。
上辈子接近终点的那段记忆猝不及防涌上心头。我仿佛再次看到那扇窗,窗帘是淡蓝色的,那熟悉的阴影正从窗帘后冲我微笑。
“跳!”
我脑海里的声音命令我,语气严厉,简直和罗杰斯队长一模一样。也就是在这时,对面的女人朝我恶狠狠地扑了过来。我侧身——不大容易,考虑到脚下只有细细的钢筋——然后矮身一把抱住她的腰,活像笨拙的摔跤运动员。她用可怕的力量在我手臂中挣扎,张嘴又要咬我。但我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了。抱歉,小妞儿,但今天医院不开门,狂犬疫苗没处买。
我抓着她往后倒去,听到风在耳边叹息。
眨眼的工夫,我们就开始下坠,科学来说就是自由落体运动。空气在我们周围四散奔逃,屋顶和地板交替翻转着在视野中闪现,活像神经中枢中了病毒而引发错乱。
我没有试图抓住什么,二十米的距离在牛顿定律下也就只能坚持几秒钟。但要我来说,这几秒钟无异于永恒。
我再次看到了范德梅尔,她坐在我的床边用那双灰眼睛看着我。我还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很熟悉,也很奇怪。因为那是我妈妈,但是她说的是英语。我从没听我妈说过英语。
她问:“怎么样?”
范德梅尔回答:“她会好起来的。”
“嘭”的一声,完美落地,观众席上响起如潮掌声。我的世界则暂时陷入黑暗,掺杂着能让人哭爹喊娘的剧痛的黑暗。急促的脚步声听起来有如鼓点。然后有人在我耳边大喊,但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黑暗中渐渐有了一点亮光,于是我看到巴基那张放大的脸。
老天,他真的该刮刮胡子了。谁来告诉这个家伙理发店怎么走。他看上去像是留胡子的长发公主。
“妈的,算你命大。”
巴基看起来松了一口气,“你这个王八蛋。”
我龇牙咧嘴地从地上坐起来,浑身上下没有哪儿不疼。但我依旧很高兴自己没有摔成八块。这毕竟不是自杀。我四处看看,结果哪儿也没有看到拿撬棍的女人的身影。
罗杰斯指了指我身下,皮笑肉不笑地说:“压扁了。”
我立刻一骨碌爬开。地上只剩下一滩黑色的东西,依稀是个人形。我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疼得抽冷气。脑海中的那些画面涌起落下,像是潮水。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眼下也没什么兴趣知道,于是决定留待以后自己细品。
“老天在上,你干嘛也要跟着跳下来呢?”
巴基没好气地问,“你大可以把她推下来,绝对不是什么难事。难道说你迫不及待想和我们见面,所以打算搭地吸引力的顺风车?”
“让你说对了,你这个龟儿子。”
我把手搁在屁股上。那里算是重灾区,没有粉碎性骨折真是我的运气。
“走吧。”
罗杰斯说,他大步朝门口走过去。教授还趴在地上,他才晕过去十分钟左右。巴基当时出手够重,我觉得他至少还得再昏睡几个小时才能醒过来。
罗杰斯把教授扛到了肩膀上,在前面开路。当我们原路返回时,巴基问我现在是不是可以抬抬屁股和他一起去蹲大狱了。我让他自己*自己去吧。这句粗鲁到极点的脏话把他惹得大笑不止,并声称自己仿佛回到了美好的旧日时光。
我这时才觉得自己真是累极了,要是情况允许,我会直接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就算是石板地也能照睡不误,并且呼噜声大得能震醒聋子。
“他们已经快赶到了,我们可以坐飞机回去。”
罗杰斯说,“这里的事情就让神盾局接手吧。”
“没错,我们负责捅娄子,他们负责擦屁股。”
巴基煞有介事地说。
我们回到了灯塔里那道盘旋的楼梯上。罗杰斯建议去上面等。那些落地式玻璃窗外有一圈环形平台。我们现在都迫切地想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因此毫无异议地跟着他往上走。
那地方就和我们离开时一样,灯组仍旧在缓慢且平稳地转动着,射出明亮的光束。我听到海浪拍打岩石的喧嚣声,心里感到无比平静。
其实,冒险生活在这里画上句号也算不错,至少没什么遗憾。我心想。他妈的值了。
巴基打开了窗户,我们都走到外面的平台上去。罗杰斯把昏迷不醒的莱曼教授放下,让他靠在栏杆上睡他的。拂面而来的腥咸空气从没有这么好闻过,冷冰冰的温度让我们精神一振。那片墨蓝色的大海正在我们下方缓缓起伏着。我意识到风变小了,几乎是和缓的。
“等我老了,”巴基叹息着说,“就找个能看这种风景的小岛,自己盖个小房子。日出而日入而息,当个美滋滋的乡巴佬。”
“你已经老了。”
我在一旁说风凉话,“您老贵庚,一百零二?”
“不大不小,刚好够让你叫爸爸。”
“我爸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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