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十九章
法爱见竺一禅睡着了，便向纥骨氏诉说了一件往事。
竺一禅是平城中最备受瞩目的僧人，天资聪颖，熟读经书，十六岁时就能开坛讲经，再加上他容貌出众，不从俗流，很多女子都倾心于他，奈何他早已遁入空门，严守清规戒律，不近女色。
平城有一富商家女儿，蛾眉皓齿，豆蔻年华。一次，她随家人入寺礼佛，见到了立于众僧之中的竺一禅，惊鸿一瞥，从此无法自拔。
她每天都会花几个时辰梳妆打扮，穿戴上各种美丽的衣服首饰，去寺庙里找竺一禅，诉说衷情，渴盼着他能为自己还俗，然后与他长厢厮守。
那段时间，人们总能看到一个幽怨的少女在寺庙中徘徊，时不时垂泪啼哭，仿佛清晨沾着露水的花骨朵。
其家人百般劝阻，但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执着得可怕，发誓此生只嫁竺一禅，甚至以死相逼。富商无可奈何，只能顺从小女儿的意愿。
富商往寺庙中捐赠了大量的金银财宝，许诺给竺一禅种种好处，诱导他还俗，娶女儿为妻。
面对财富和权力，还有少女的苦苦痴情，竺一禅不为所动，甚至不曾看那少女一眼，一颗禅心坚如磐石。富商家用尽了一切办法，依旧无果，少女终于心如死灰，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啊？自尽了？”苍云双手捂嘴，震惊地说道。
法爱点点头，继续说道：“富商家女儿自尽后，一禅始终沉默，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幸好那家人也是信佛的，没有为难一禅，只是恳请一禅，从他随身携带的佛珠上，取下一颗，陪女儿下葬，一禅也没有答应。但他在那少女坟前，念了三天三夜的经，超度她，希望她能放下执念。
经由此事，城中人人皆知，一禅他断绝俗念，不入红尘，再也没有女子敢向他表露心意了。”
法爱说完，定定地望着苍云，希望她能懂自己的意思。
苍云表情凝重，欲言又止，法爱见她如此，认为自己的目的已达成，满意地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苍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道：“太傻了。”
“什么？”法爱没明白她的话。
“就是那个姑娘啊，真的太傻了。”苍云解释道，“怎么能因为这种事，就自尽呢？没了心爱的男子，还有家人啊，而且她家人对她多好啊，她怎么能为了男人伤害自己呢？”
一直在旁边听故事的彩香，也跟着附和道：“是啊，她这一死，家人该多伤心啊。”
法爱只能无奈地笑了笑，疲惫地说道：“你们能这样想，也蛮好的。”
法爱的故事讲完了，但纥骨氏的人依然在激烈地讨论着。
“那家人怎么能有那么多金银珠宝，从哪里来的呢？”
“是不是中原人太富有了，所以很悠闲？我们活着就很困难了，哪有功夫成天想着那些情情爱爱。”
“女子是多么尊贵啊！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居然为了情郎自尽，太可惜了。”
“是啊，没看对眼，就再换一个嘛，男人到处都是，比牛羊都多。”
苍云咂着嘴，感叹道：“如果被竺一禅拒绝就要自尽，我早就死透了。”
族人们纷纷指责苍云口无遮拦，她吐了吐舌头，憨厚地笑了笑。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差地传进竺一禅耳中。
那件他不愿提及的往事，再次被暴露于众，竺一禅如芒刺背，浑身不自在。但苍云的反应，驱散了深埋在他心底的恐惧和担忧，让他松了一口气。
至少，同样的悲剧，不会发生第二次了。
竺一禅又听到苍云问道：“可是我觉得，他好像不喜欢别人议论他耶，你把他的事情讲出来了，这样好吗？”
“额……”法爱顿时理屈词穷，竺一禅都能想象到他紧张的模样。每当情绪波动时，法爱都会不停地用大拇指去揉搓食指，他却意识不到自己在做这个动作。
苍云认真地说道：“回头如果他又不高兴了，你要解释清楚，是你自己主动讲的，可不是我主动问的。”
“那是自然。”法爱无奈地保证着。
竺一禅知道，如果此时自己醒过来，会让他们感到难堪，于是重新闭上眼，慢慢地找回了平静，不受外界纷扰。
他怎么也没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一件令他怒不可遏的事情。
自从苍云发现，只有自己的手，才能引起竺一禅的关注，她就拼命找事情做，甚至开始练习拉弓。疤痕尚未脱落的手指，去勾那又细又韧的弓弦，吓得彩香惊叫连连，竺一禅欲言又止，眉间的沟壑一直没有舒展。
苍云不喜欢新弓，于是决定亲自打造一把。
彩香强烈反对，不解地问道：“曼多舅舅做的不好吗？你有什么不满意的，还要自己做？”
“曼多舅舅做的兵器，自然是好。”苍云说道，“但我之前用的那把弓，和我心有灵犀，是其他弓比不了的。彩香你又不用兵器，你不明白。”
“还跟你心有灵犀？弓又不是人。”彩香嗤之以鼻，“你还是继续去画画吧，等你的手彻底好了，要做多少弓，我都不拦你。”
“可是颜料用完了，没有茜草，鹿藏姥舅也没办法做新的。”
“茜草用完了？不是还是很多吗？”彩香怀疑地问道。
“鹿藏姥爷说，要美美地去柔然，白头发、白胡子都不能有，茜草都被他染完了。”
彩香噗嗤笑出了声，然后又叹了口气，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准备去采茜草。
竺一禅突然开口说道：“彩香施主，贫僧跟你一起去。”
苍云眼睛一亮：“那我也要去。”
“不行，你不能离开车队。”彩香立刻回绝，“如果你又被神召了怎么办？”
苍云的表情立刻黯淡下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竺一禅跟着彩香走掉了。
彩香埋怨了竺一禅一路，她觉得，如果不是竺一禅，姐姐的手就不会烧伤；如果竺一禅愿意教姐姐画画，姐姐也能消停点儿，安心养伤。
竺一禅从始至终无言申辩，只是默默跟在后面。
在彩香喋喋不休的时候，竺一禅突然转身望向后方，满脸狐疑地问道：“苍云施主，你……”
“你叫我什么？”彩香皱着眉头，打断了他的话。
“不，彩香施主。”竺一禅面露尴尬，“你有没有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们？”
彩香环视四方，别说人了，周围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仿佛处在一副静止的画中，只有天上的云在缓缓飘动。
彩香摇了摇头，问道：“你是说，姐姐也跟着来了？”
“不是……算了，许是我疑心太甚。”竺一禅埋头继续赶路。
他们顺利地找到茜草，竺一禅认真地搜寻每一寸土地，准备将看到的茜草全带回去，但彩香阻止了他，不让他全部采走。
“那你姐姐……”竺一禅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你姥舅，够用吗？”
“那也不能全部拿走啊。”彩香说道，“留下一些，让它们继续生长，下次来就还能找到。”
竺一禅点点头：“彩香施主说得对，是贫僧过于贪婪了。”
他们将采好的茜草收好，便急急忙忙往回赶了。留下的那一小片茜草，在风中微微摇动纤弱的身姿。
没走多久，他们竟然听到了一个年轻姑娘的呼救声。
在回程必经的一条小河旁，两匹马低着头悠闲地喝水，它们的主人跌坐在不远处，一个与彩香年纪相仿的姑娘，抱着一个晕倒的男子，正在大声哭喊着。从两人的装扮来看，应该附近的胡人。
竺一禅和彩香赶过去一瞧，只见那个男子额头受了伤，一行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帮帮我！我哥哥从马上跌了下来！摔到了头！”姑娘哭着求助道。
“那可不得了！”彩香赶紧蹲了下来，一边轻轻拍打着男子的手臂，一边大声喊着：“喂，醒醒！醒醒啊！”
男子微微睁开了眼，旁边的姑娘欣喜地叫道：“哥哥！你醒了？要不要紧？”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
彩香让姑娘把她的哥哥放下，平躺在地上，然后转头对姑娘说道：“你们真是走运，我刚好采到了茜草，可以给他止血，你快去弄点水来。”
姑娘使劲点点头，从马匹上取下一个羊皮囊，向河边走去。
竺一禅站着没有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谨慎地观察着四周，突然瞥到地上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上面沾着血迹。
他心中闪过一丝疑惑，这些游牧部族的人，都非常擅长骑马，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好好的怎么就从马上摔下来了？还刚好摔在了石头上？
还没容得竺一禅多想，一声冷峻的“别动”，打断了他的思绪。
刚才还萎靡不振的男子，突然坐了起来，变得无比清醒，凌厉的眼神中充满了杀气，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刀，架在在了彩香脖子上。
彩香本来低着头翻动包裹中的茜草，被吓得动都不敢动，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你……”竺一禅刚说了一个字，就感到一个锋利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腰。
“不要喊，否则后果自负。”背后传来那个姑娘的警告声。
男子望了竺一禅一眼，说道：“阿怜，把绳子给我。”
一捆绳子从竺一禅身后扔了出去，落在彩香的脚边。男子死死盯住彩香，伸出另外一只手，捡起绳子，利索地将彩香绑了起来。
与此同时，竺一禅的膝盖窝被狠狠踢了一脚，他吃痛跪到地上，双手被掰到了身后，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绑好竺一禅后，那个叫阿怜的姑娘，绕到了竺一禅前面，之前的楚楚可怜荡然无存，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竺一禅一眼，然后对男子说道：“哥，我这边好了，你处理下伤口吧。”
“小伤，不碍事。”阿图尔捏着彩香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自己，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彩香瞪大了眼，吓得不敢呼吸。
“放开她！你们要干什么？”竺一禅喊道，“刚才是你们一直在跟着我们吧？为什么要抓我们？”
“闭嘴！”阿怜抬起腿，又踢了竺一禅一脚，把他踢翻在地。
阿图尔对竺一禅这边的动静丝毫不敢兴趣，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盯住彩香，开口说道：“阿怜，你确定就是她吗？”
阿怜走了过来，看了看彩香，回答道：“应该就是她了，和阿伏至罗说的一样，纥骨氏女子、十六七岁、看起来很温柔、总和一个秃头男子在一起。”
听到这话，彩香和竺一禅一齐愣住了。
“阿伏至罗？”彩香难以置信地说道，“他说我姐姐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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