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四章
竺一禅立刻停下脚步，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感觉到苍云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小声说道：“放我下去，我去看看。”
“还是别去了吧？我怕有危险。”竺一禅不安地劝道。
“来都来了，没事。”
竺一禅只好蹲下身，把苍云放到地上，在她双脚落地的一瞬间，竺一禅听到她嘴里闷哼了一声，接着，竺一禅又听到她拖着脚、一深一浅走在地上的声音。
她的脚步越来越远，很快就没了动静，不知是彻底走远了，还是停下了脚步。滴答滴答的水声，从山洞深处传来，这更显得周围空旷幽静，似乎只剩竺一禅一个人。
竺一禅心生畏惧，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声苍云，好在苍云立马回应了，她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告诉竺一禅，她刚才看到的，是个死人。
竺一禅松了口气，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对死者的不尊重，默默地谴责了下自己。
突然，他听到苍云惊喜地喊道：“哎呀，这是……”
他竖起耳朵，苍云似乎在翻动着什么，兴奋地说道：“这里有柴火耶，还有石炭！这下好了，不用烧你的东西了！”
“真的吗？”竺一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朝着声音的方向摸索了过去。
“啊！”
苍云突然尖叫了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吓到了。山洞中回响着她凄厉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打着转，仿佛一缕幽魂在盘旋飘荡。
竺一禅被吓得一哆嗦，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急忙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地上有个婴儿！看起来才出生没多久。”苍云唏嘘不已。
“婴儿？”竺一禅试探地问道：“那个婴儿……也死了吗？”
“是的。”苍云的声音微颤，“我刚才看到的那个人，应该是孩子的母亲。她后背靠在墙上，两只手垂着，那个孩子应该是从她怀里掉下去的，死在了她的脚下。”
“阿弥陀佛。”竺一禅深深叹息道，“他们是住在这山洞里吗？”
“周围不像有人长期居住的样子。”竺一禅听到苍云嗅嗅的声音，“这里架着个小锅，但锅里什么都没有，我看她好像是生完孩子就死了，腿上的血还在。有可能是为了生产，暂时躲在山洞里吧。”
竺一禅听出她的语气有点不对劲，知道是此情此景，让她回忆起了自己的母亲，又想起她刚才那么害怕雪地里那具男尸，于是提议他们拿上柴火，早点离开。
但苍云没答应，她解释道，如果现在回去，还没到营地，天就黑了，夜晚温度骤降，比现在更冷，再加上他们两人都受伤了，还要负重背那些木柴石炭，估计会死在半路上。
“只能在这里过夜了。”她检查着地上的木柴，“我生个火，你过来坐着吧。”
竺一禅摸索了过去，听到苍云熟练地敲击着打火石声音，然后发出了“呼呼”地吹气声，不一会儿，竺一禅的小腿就感受到一丝温暖。
“你可以在往前走十步左右，然后坐下烤烤火。”
竺一禅照做了，火焰的温度抚摸着他冻僵的面庞，他稍稍伸出手，用力摩擦着，想让双手恢复知觉。
他听到苍云又站了起来，急忙问道：“你去哪儿？”
“我去把那个孩子，放回他母亲怀里。”苍云的声音很沉重。
过了一段时间，她回到火堆旁，往锅里倒了些什么，然后把一个东西塞到竺一禅怀里。
竺一禅一摸，知道是胡人随身携带的羊皮袋，专门用来装水的，他拿起来喝了一口，里面是羊奶。
“你先喝一点，其他的等热了后再给你，还要给你滴眼睛。”苍云呢喃着，似乎还处在悲伤之中。
竺一禅闻到肉干的味道，然后听到了嚼东西的声音。苍云没有再说话了，竺一禅仿佛都能看到，她双眼无神地吃着肉干的画面。
“你害怕吗？”竺一禅轻声问道，“那些尸体。”
“害怕。”苍云低沉地说道，“我能坐你旁边吗？”
竺一禅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
他感到苍云走了过来，贴着自己坐下。她的气味，她的胳膊肘，她坐下时掠过自己面庞的头发，都让竺一禅感到异样。
竺一禅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只能归类为心中的不适。此刻，他无比希望苍云能像之前那样，大大咧咧地说什么，而不是这样安静地坐在自己身旁。
竺一禅失去了视觉，也失去了对现实的把控，他无法预判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面前的火堆似乎越来越旺了，烤得他脸上发烫。他竖起耳朵，想听出个什么动静，好找到些其他可以聊的话题，可他能听到的，只有苍云平静的呼吸，那轻微的声音仿佛吹动了他耳朵中的绒毛，搅得他心绪不宁。
“我……”
竺一禅终于忍不住开口，想说点什么，谁知，苍云竟和他一起开口，两人愣了一下，又同时说了声，“你说”。
竺一禅尴尬得清了清嗓子，然后问道：“苍云施主，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的一个猜想。”苍云挪动了下身子，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山洞里那个女人的装扮，跟之前我们在外面看到的那具男尸，还是蛮像的。你不是说，那是中原人的装扮吗？那他们会不会是从中原来的？大雪封山，他们躲在这个山洞里，女人生下孩子，情况不大好，大概是难产血崩。男人有可能是出去找人帮忙，也有可能是去找食物，总之，冻死在外面了，女人没等到他回来，也死了。那个孩子本来活着的，但……但没有了母亲，饿死或者冻死了……你说，会是这样吗？”
“唉。”听了苍云的描述，竺一禅深深叹了口气，“这恐怕，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是啊。”苍云幽幽地说道，“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说不定也没有人会记住他们，等尸体也腐烂消失，世间就没有一点他们的痕迹了，好像从来没有活过一样，真可怕啊。”
苍云抱住自己的膝盖，又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中原不好吗？”
“到处都在打仗，众生皆苦。”竺一禅说道，“苍云施主，为什么对中原这么有兴趣？”
“嗯，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讲吧。”苍云站了起来，“给你滴下眼睛，然后睡会儿吧，保存体力，搬这些东西会营地，可不轻松呢。”
苍云捡起锅旁的一根小勺子，用雪擦拭干净后，舀了一勺锅里滚热的牛奶，然后将牛奶吹凉一些。
竺一禅感到蒙住眼睛的布条被摘掉了，苍云按住自己的额头，让自己仰面朝上。
一滴温热的牛奶，流进他眼睛里。竺一禅先感觉到一阵刺痛，好在很快就被湿润感代替了。苍云往他左右两眼里都滴了几滴，滴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额头，似乎很满意他的配合。
竺一禅刚把头摆正回来，又感觉到硬硬的勺子，碰了碰自己的嘴唇，他下意识张开嘴，热腾腾的牛奶就灌进了嘴里。
他意识到苍云在喂自己，窘迫地擦了擦嘴，说：“我自己来。”
“你又看不见，快点，喝完睡觉。”苍云举着勺子催促道。
竺一禅又被迫喝了几口，苍云的动作干脆麻利，甚至有点粗鲁，一点儿也不轻柔，就像喂牛羊吃草一样，这让他心里稍微舒服了点，刚咽下牛奶，苍云又用布条蒙上了他的眼睛，催着他睡觉。
“你呢？”竺一禅问道。
“我去洞口看看情况。”
“你、你不会走吧？”竺一禅担心地问道。
“不会，我怎么会丢下你一个人。”苍云有些好笑地问道，“而且我的脚还受伤了，怎么走啊？你快睡吧，别老乱想。”
竺一禅听着她一瘸一拐地在山洞中走动，时不时还小声地骂骂咧咧的，给山洞增添了些许鲜活的气息。
要是还在寺庙里，竺一禅听到这种吵杂声，一定会皱起眉头，可现在却感到安心，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身上的疲惫似乎给了他一闷棍，他一下子就睡了过去。
等他再睁眼时，首先听到了剧烈的风声。
外面狂风大作，听上去像是有女子在荒野中呜咽，令人毛骨悚然。他手脚冰冷，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黑暗让他慢慢恐慌起来。
他猛然坐起，犹豫了一下后，轻轻地开口问道：“苍云施主，你睡着了吗？”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竺一禅不安地等了一会儿，提高音量，又问了一声，但四周依旧没有动静。
他彻底慌神了，大声喊道：“苍、苍云施主？你在哪儿？”
他竖起耳朵，努力捕捉着周围任何细微的动静，可是既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行动的声音。
想到山洞里还有两具横死的尸体，竺一禅惊恐万分，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边喊人，一边到处摸索着。
突然间，他的脚踢到了一个东西，好像是个人。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连连后退，以为踢到了山洞里的尸体。
在后知后觉中，他意识到，脚上碰到的东西是有温度的，而且是软软的，不像是冻僵的尸体。
“苍云施主？是你吗？”他犹犹豫豫地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想去触碰地上的人。
当他的手触碰到一团毛发的时候，竺一禅感到指腹上的皮肤震颤了一下，紧接着，强烈的刺痛从指尖传到了心脏，整条手臂开始灼热了起来。他一下子跌坐到地，蒙着眼睛的布条从脸上滑落，他眨了眨眼，感受到了微微的光亮。
他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没想到自己复明了，虽然双眼依旧不舒服，眼前也似乎总被一团薄雾笼罩，但他能清晰地看到，苍云正端坐在自己面前。
竺一禅惊魂未定，以为苍云是故意戏弄自己，他有点儿恼怒，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板起脸问她：“你为何不出声？这样很好玩吗？”
苍云没有说话，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
竺一禅动了动鼻子，觉得空气中有一股似有似无的铁锈味，还有那种油脂燃烧后，特有的臭味。
这些味道的源头，好像就是苍云。
竺一禅定睛一看，这才察觉到不对劲。
外面的风并没有刮进洞里，但苍云的碎发像火苗一样微微摇曳着。
竺一禅回过神来，原来他刚才碰到的，是苍云的头发，那些发丝像闪电一样，触痛了自己，他的手指到现在还在发麻。
往日，苍云的头发只有才阳光下才会泛出红色，可此刻，她的头发像凝固的血一般，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与这些诡异的动态相对比的，是她没有一丝生机的表情，她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甚至连眼球都不动一下，那绿色的瞳仁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水潭，从中缓缓溢出一行清泪，顺着她的脸庞滑落。
“你、你怎么了？”竺一禅颤抖着问道，他鼓起勇气，握紧拳头，试探性地推了下苍云的肩膀。
竺一禅只用了一点力，苍云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在竺一禅惊愕的目光中，她合上了双眼。
“她死了！”
竺一禅觉得五雷轰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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