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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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赤郎把刀拔出来，营地中所有篝火，都在同一时刻窜到了半空中，众人惊呼不已。

赤郎松开刀柄，诧异地望向周围。

竺一禅摇晃着向后倒去，被彩香抱在臂弯中。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祭台的方向。

苍云四肢筋挛，连同铁链一起震颤着，那些冰冷的金属与祭台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好似人的哀鸣。

赤郎心中一阵狂喜，奔到苍云身旁一瞧，只见她的瞳孔朝上翻去，露出大片骇人的白色，眼中没有一丝生机，就像一座荒芜的洞穴。

赤郎激动地叫了起来：“仪式！仪式怎么还不开始？！”

众人面面相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赤郎气急败坏地转向人群，怒骂道：“人都死了吗？听不到我的话吗？我让你们……”

哐当哐当，铁链断裂的声音传了过来。

赤郎猛然回头，差点撞上了苍云的脸。

不知她哪来的力气，竟然挣脱开铁链，从祭台上坐了起来。在赤郎错愕的眼神中，苍云缓缓吐出几个字：“日夜交错，永不相逢。”

她的声音低沉浑厚，仿佛大地在轰鸣。

她又将脸转向阿伏氏，那双原本笑语盈盈的眼中，只剩眼白，不见瞳仁，这让每个阿伏氏的人，都觉得她在看着自己，对自己说道：“辰宿陨殁，天地易主，白骨徒自朽。”

话音刚落，营地中的篝火就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可是，恐惧的种子，在阿伏氏的心中生根发芽，他们也说不上原因，只是不安地后退着，想要远离这个地方。

而他们的首领，阿伏赤郎，没有出现一丝惧怕的神色。他伸出一只手，狠狠掐住苍云的脖子，急促地低语道：“你这是在诅咒我吗？你知不知道，我最恨别人威胁我了，威胁我的人都得死。”

“都聋了吗？”他又大吼了一声，“我让你们现在、立刻就举行仪式！”

阿伏氏赶紧动了起来，那头怀孕的母羊被当场宰杀，血溅四方，人们蘸着新鲜的羊血，涂在小孩的面颊上，然后催着他们大声喊出来。

可是，孩子们全身直哆嗦，一个字都说不出。

人们望了一眼赤郎的反应，吓得赶紧低下头，声音从着急，变成了哀求：“喊啊，你们几个，快喊啊……”

在人们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个面色发白、头发凌乱的女人，冲了过来，她疯狂摇晃着一个小男孩，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快喊啊，就像阿娘之前教你的那样，喊啊！喊啊！！！”

男孩惊恐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喊道：“郭岁星！郭岁星！”

其他小孩也跟着叫了起来。

“郭岁星！郭岁星！郭岁星！”

在孩童们撕心裂肺地呼喊中，赤郎紧紧箍住苍云的双臂，把她抱在怀里。

苍云四肢发烫，还有一股异于常人的蛮力，这让赤郎十分诧异，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苍云控制住。

祭台周围的招魂幡，被风刮得哗哗作响，仿佛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咔嚓”一声，旗杆从中折断，向祭台下滚去，停在了那只还睁着眼的母羊尸体旁。

与此同时，苍云停止了抽搐，她的头直挺挺地向后仰去，没有一丝生气。赤郎赶紧把她放平，后退了几步，满怀期待地盯着她。

一片厚重的云遮住了月亮，吞噬了她的光辉。

四周昏暗了下来，人们屏住呼吸，紧张地望向祭台。

竺一禅感到寒意席卷而来，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正在流血的原因，还是四周真的变冷了。他努力地平稳着呼吸，保持着清醒，不让祭台上的动静离开自己的视线。

当银色的月光再次挥洒到大地之时，苍云睁开了双眼。

她没有动，只是转了两圈眼眸。

赤郎也没有动，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她。

苍云撑起一只胳膊，侧身坐了起来。她用迷蒙的眼神打量着周围，然后把一只手伸到自己脸前，翻转着手掌，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赤郎张开嘴，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岁星……”

苍云放下了手，与赤郎四目相对，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

“岁星，是你吗？”赤郎眼中的渴望如波涛般汹涌，他无法克制地朝苍云走了过去。

苍云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赤郎猛地将苍云揽进怀中，激动地喊着：“岁星，岁星！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又突然将苍云推开，双手紧紧抓着苍云的肩膀，颤抖着声音问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用簪子刺伤了我，你还记得那道伤在哪儿吗？”

在赤郎期盼又紧张的目光中，苍云抬起手，指了指赤郎右侧的胸膛。

赤郎狂喜起来，他一把抓住苍云的手，俯下身，将整张脸埋进那双温热的手中，远远看去，他仿佛是在虔诚地叩拜自己的神灵。

当他再度把头抬起来的时候，两行热泪挂在他那略显沧桑的脸上。

这个草原上赫赫有名的英雄，佝偻着后背，沙哑着嗓子，万分哀戚地说道：“我好想你。”

苍云笑了，轻柔地擦去了赤郎的眼泪，然后又摸了摸他的面颊，像是在哄他。

赤郎迫不及待地将苍云抱了起来，挺直腰板站在祭台上，骄傲地宣布着：“我的妻子回来了！我的妻子回来了！”

阿伏氏的人愣了一小会儿，随即振臂高呼起来：“恭喜首领，贺喜首领！”

营地中顿时热闹了起来，欢庆声不绝于耳。

在一片看似喜庆洋洋的气氛中，竺一禅看到了一张张神色复杂的脸。他们或如释重负，或假意附和，或不明所以，总之没有一个人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竺一禅并不在乎那些人，他的目光越过重重叠叠的人群，落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

苍云任由赤郎抱着，她微微低着头，甜蜜又羞赧地搂住赤郎的脖子，怯生生地环视周围。

她不是苍云，苍云不会让任何人支配自己。

竺一禅不顾腹部的伤口，向前扑倒在地，他把手指嵌在泥土中，挣扎着向祭台爬去，虚弱地呼唤着：“苍云，苍云……”

赤郎的手下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向赤郎询问道：“首领，那两个纥骨氏的人怎么办？”

赤郎的眼神，丝毫没有离开过怀中的苍云，看都没看竺一禅一眼，满不在乎地说道：“把那个男的丢出去等死，那个女的嘛，随便赏给底下的人好了。”

数道如饿狼般的目光，投向了彩香，彩香面如土色，忘记了去扶竺一禅，双手不住地颤抖着。

这时，阿伏至罗连滚带爬地扑到赤郎跟前，抱住赤郎的腿，急切地乞求道：“把她赏给我吧！首领！求求你把她赏给我！”

赤郎皱起眉头，不满地说道：“阿伏至罗，之前你偷偷放走囚犯，我还没跟你算账，现在你还敢跟我求赏赐？”

阿伏至罗没有退缩，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视死如归地大声喊道：“消息是我带来的，首领欠我一个人情！其他什么的我都不要了，只求首领把她赏给我！”

苍云似乎被阿伏至罗的声音吓到了，将脸埋进赤郎的肩膀，把他的脖子搂得更紧了。

赤郎感觉到了苍云的不安，他一脚踢开阿伏至罗，不耐烦地呵斥道：“给我离远点！赶紧带着那个女的滚蛋！”

“不行啊首领。”手下劝说道，“你要让阿伏至罗带着这个女的回到纥骨氏族，纥骨氏不就知道他们的女儿在我们手里了吗？”

赤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手下立马低下头，慌张地解释着：“不不不，是夫人，夫人在我们这……”

赤郎哼了一声，轻蔑地说道：“纥骨氏那种小部族，如果敢来抢人，来多少就杀多少。”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把阿伏至罗留下，吩咐手下，安排一些脏活累活给他干。

“谢谢首领！谢谢首领！”阿伏至罗赶紧扣了几个头，然后把穷奇抱起来扛在肩上，拉起彩香准备离开。

“可是……”彩香看了看竺一禅，又看了看苍云，“可是，姐姐……”

“走吧，我们先走吧！”阿伏至罗用力拉着她的手臂，将她拽走了。

几个男子来到竺一禅身边，抬起他的脚，拖着他向营地边缘走去。

他们把竺一禅丢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转身离开了。

竺一禅喘着粗气，仰面躺在地上。赤郎的刀还插在他的血肉中，流出来的血浸透了衣服的下摆，结了薄薄一层冰，在他的伤口上摩擦着，疼痛到无以复加。

体温一点点地流失，静谧的夜幕在竺一禅眼前流转着，往日俏皮烂漫的星星，此刻似乎也变得冷酷起来，高悬在天，散发着冰凉的银色光辉。

竺一禅的意识逐渐模糊，他听到一个声音从心底响起：干脆放弃算了。

是啊，生在这残忍、混乱、疯狂的恶世之中，还有什么坚持的理由呢？

他疲惫地闭上眼，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团火。

那团火在无边的黑暗中燃烧，一个单薄的身影，奋力扑向火光，从熊熊烈火中取出了一册册金光闪闪的佛经。

那些佛经没有被烈焰焚毁，反而锻铸出更加璀璨的光芒。

那个身影手持经书，朝自己走来。

她的目光澄澈又热烈，一切的虚妄邪见，均在她眼中化为乌有。她满怀殷切地对自己说道：“我想和你一样，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竺一禅猛然睁开眼。

救命。

救救我。

我想活着。

我要活着。

他无声地呐喊着，翻身爬向光亮处，他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活下去，但绝不能在这里等死。

四周有野兽在嚎叫，它们的声音忽近忽远，似乎在寻找着血腥味的源头。

竺一禅努力地支撑起身体，拼了命地向前爬着，想躲开那些草原上的掠食者，但残存的体力不允许他这么做，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拽着，寸步难行。

在沉重的喘气声中，他的视线忽上忽下，一会儿是明朗的夜空，一会儿又是坚硬的冻土，突然间，一抹黑影，猝不及防地闯进他的视野中。

呼出来的白气，模糊了竺一禅的双眼，他用力挤着眼睛，试图看清来者。

那身影是个女人，她似乎也发现了竺一禅，正疾步走向竺一禅。

是彩香吗？

还是、还是苍云？！不，不可能是苍云，她现在被赤郎占有着，她的眼眸中只有赤郎，她不再会看向自己。

身体上的疼痛，连同心中的酸楚击溃了竺一禅，他两眼一黑，力竭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