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那时应当很小很小,在某个宇宙受了很重的伤,连形态都凝聚不起来了。万幸的是,祂终究从宇宙降维的浩劫中挺过来,落到某个宇宙的某个时间线上,在法兰西一个贵族的书中养伤。那地方很乱,每个人都被狂热的情绪感染,今天把国王送上断头台,明天又把反对党的首领送上绞架。到处都是起义和动荡,大家说自己做的是伟大的事业,可目之所及,多的是投机的人,贪婪的人,贩卖伟大精神牟利的人。祂什么都做不到,只能旁观,看着贵族查阅资料,游荡、思考。
贵族是一个模糊的贵族。这个模糊是指,他身为作家时能写出汪洋恣意的文字,身为议员时总对人作慷慨激昂的演讲,但在平日里,在幼小的祂能观测到的书页间,他其实是个有些柔弱、甚至社恐的人。祂常常见他在奋笔疾书之后环顾四周,眼中只有无尽的恐惧与茫然:仿佛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或者是毫无意义的荒野。他在文中做梦。梦醒之后,一切无痕。
贵族的书房里有连篇累牍的有关这个地方曾经发生之事的记录。或是市政厅的文件,或是教会的庶务存档。为了明了动荡局势的起源,他曾长年累月地研究这些东西,幼小的神明只能在他身边旁观。阅读这些对神明来说根本算不上事情,所有含有意义的载体在被祂看到的一瞬间都会沉淀进祂的识海,这是印刻在祂灵魂中的能力,祂依靠这个见证各个宇宙中人族的兴衰。
——所以,祂几乎比他早了十多年就知道了,社会变迁的基础早就被架设完毕,那些年的动荡与牺牲或许只是一些叛逆的子代在反抗业已形成的平等浪潮,他们越反抗,就越往最开始的模样靠近。
祂那时无能为力,即使意料之外地被贵族发现,即使能够与他交流,他们依然无法改变任何事。
“但至少我还能做一件事。”贵族安慰祂说。那时的祂,化形还没有拇指大,完全是个孩子。任何一个大人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照顾的。
“思考。”贵族说:“既然无事可做,那就永不停歇、无穷无尽地思考。”
“思考什么?”
“思考什么是人,什么是公平,什么是正义,什么是最终的善。”
祂没有说话,但祂知道,这不是只通过思考就能解决的事。祂在各种时间与空间见到过各种各样的人,听到过各种各样的观念,祂见过许许多多的人就是这样沉迷于思考,妄想设计出一幅世界的蓝图,并让所有人在他们的蓝图中获得幸福;而当他们认为的道德正义的蓝图不复存在,所有的期待落空,他们整个人都坍塌下来,变成一地碎片。还有人一直思考,畏首畏尾,谨慎却妄图对现实世界进行一场小修小补,但在意识到这并不会给现状带来什么本质上的改变时,他们也会僵化成一座石像,随风而化。
祂天生知道什么是正确,什么是恰当,只是还没有成长到能用人类的语言把它们表述出来的地步而已。从前有几个人向祂讲述过正确与错误之间微小的差别,但那些人如今与他相隔数万宇宙数亿光年,几乎不能再见了。
这就是那时祂的状态:故旧不再,伤痕累累,对一切事情无能为力。消沉是必然的,但祂并不会把消沉的情绪带给其他人。
贵族却一门心思在思考。思考那些把人推上审判台的人,思考那些曾经被人奴役的人,思考那些站在绞架之下的人。他看到被奴役者得了钱财,转眼把锁链套上另一群人的脖子;把公敌推上审判台的人,又以他们曾经批判过的疯狂和暴力把无辜的人也认为有罪。他看到规划蓝图的人带来毁灭,呼唤爱的人转眼却带来了更多的恨。人们明明在呼唤自由,最后获得的却是更广泛更深刻的奴役。这是一个狂热会随着人群传染的时代,就连乡间的酒馆都充斥着审判与动荡的声音。
他不为自己的所在辩护。他冷漠地埋葬了国王与贵族横行无忌的时代,却对推演中的新世界忧心忡忡:“自由、善和正义是需要学习的。人要互相尊重别人的自由,社会才能真正得到自由。但我目之所及,高谈阔论何为自由的大部分人,其实连怎么实践自由都不晓得——可是,如何指望精神仍处在奴隶阶段的人们,创造出自由民主的世界?”
幼小的神明低眉叹息。“奴隶”——祂知道贵族真正指的是什么。祂见过许多循规蹈矩的世界,在同一时间线上看到过无数眼神空洞只是随人摇旗呐喊的人,更多的却是在时间线上所谓现代,所谓未来,媒体设置议程,筛选信息;人们畏惧群氓,畏惧网红,灵魂被多数人的普遍意志所束缚,尽管身体获得了自由,精神状态却已是奴隶。然而未来,到未来——祂想到那个让祂遍体鳞伤的世界,人们人云亦云所谓给岁月以文明,到最后似乎只是在自掘坟墓。
“这并不代表是世界的全部。”神明不像贵族,祂不悲愤,只是悲悯;不迷茫,只是迷惑:“但是,即使新世界存在,那其中,大概也会有牺牲和奴役,也会有不尽人意的地方。”
“然而即使如此,人也会去追寻——无论终点通向何方。”
祂和贵族第一次深谈于此处截止。第二天贵族踏上了前往新大陆的游轮。他在那里进行了为期半年的考察,回来时虽然带着崭新海风的气息,神情却是惶恐的。
“新大陆——确实拥有我们梦想的东西。没有口号,没有高人一等。人情淳朴,相互习得自由。”他说着,却叹了口气:“但正如你所说,那里……不是全都好的。甚至令人窒息。我见到了许多牺牲,过去的优良品德在那里了无踪影。他们确实不再为身份所束缚,但正因如此,财富和智慧的差别就更显得无法忍受——既然高贵和低贱已经不能成为差异存在的理由,那么得不到幸福的原因似乎只剩下了一个——‘你不努力’。所以,那里的人相互比较,焦虑,内卷,唯恐落于人后。可他们追求的,却似乎都是同样的东西——即使说着自由,灵魂却被束缚住了。”
“——我不知道。”他向神明叹息道:“你说,即使如此,人也会继续追寻。我所见到的,也是如此。但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明知追寻不到,他们也要往前走呢?”
祂摇摇头,沉默半晌才说:
——“或许,这就是人吧。”
“我见到过无数个终其一生都在追逐着一些根本无法实现的东西的人。有些是‘仁’,有些是‘天理’,有些是‘真正的智慧’。”祂思考着说:“从前有两个人对我说,我也是其中之一。或许如今我也未必理解这句话。但我明白,终极的答案是不存在的。只要不停下前进的脚步,就永远不能否认在未来见识到新的进步的可能性。真正的德业是永不停止。”
“这些年,我想了许久,一直在咀嚼过去。”幼小的神明忽然说:“我在来这里之前曾见证过一个宇宙的兴亡。我看着他们因为对宇宙怀有温情的想象而一次又一次主动放弃了生的机会,我看着独自面壁、用他个人的牺牲换取地上所有人的幸福的人,最后却声名狼藉。最后,一切都不存在了,评判善恶似乎只是徒然。人族真的走到尽头了吗?我不知道,但我明白我还得走下去,见证我应见证的——不管意义存在与否。”
“所以,你也继续想、继续看吧。我觉得,你似乎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
……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们最后一次深谈是在贵族的病床前,贵族病入膏肓,眼睛却显出因悟道而无与伦比的神采来:“人不是走上道路才承担罪孽,而是承担了应承担的罪孽以后,才有资格走上那条道路。选择传统要放弃一些东西,选择自由也要放弃一些东西,我们必须有所放弃才能被称作选择,正如我们定义善的同时就一定否定了恶。”
“是啊。”祂垂下眼睛,默默凝视他期盼的身影:“或许真是如此。”
——他见证过许许多多人探究真理的道路,看到过各种各样在生命尽头得出的答案。有人三次高呼“人!人!人!”,有人微笑叹息“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更有人饮下毒酒,给世人留下一个永恒的谜面。他记录下所有的终点,并不评价对错。而如今,又有一个人走到了尽头。
那答案多彩、绚烂,却充满遗憾——因为它们是有限的。人类一代代传承,科技会随着积累而一代代进步,但人生体悟,哲学思辨,却非要生命与经历的积累不可。祂看着人类在黄昏的思绪有时停滞,有时倒退,只有偶然的偶然,会有一些新的突破,又如石子湮灭于湖中,倏忽不见。
“你想得很好。”但是,在贵族的床前,祂轻轻抚上他的额头,如母亲的褒奖:“你度过了很有意义的一生。”于是贵族睡去,到最后依然快乐地认为,他发现了真理。
——在石头上刻下这些思绪,有意义吗?
祂不作评价,祂看着女孩释然一笑,她未必听懂了所有的故事,只是听到过去的宇宙中,也有一个人牺牲了自己拯救世界,收到的却是诅咒而非感谢,最终却被证明他才是“正确”的。于是她轻轻叹息,再不认为自己的所为就是个错误。如那个宇宙中最后阅读石上刻字的女人。
这就是人。因为是人,因为是梦,因为是存在,所以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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