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白鹭洲（三）
白梨赢的方式过于剑走偏锋，但反派愿赌服输，她还是如愿以偿地拿到了自己的赌注。
羊脂白的玉牌盈盈润润地透着天光，上面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鱼，通身雪白，只有眼珠是一点漆黑。
这是白浪海薛氏的家纹，一尾金鳞。
她心里有些疑惑，掩月坊闻氏家纹是一轮新月挂空，薛氏好歹也是声名显赫的一大仙门，怎么拿一条身娇体弱的鱼当图腾，这鱼别不是还会吹泡泡吧？
“今晚的天色怎么有点奇怪？”和她一道回屋的绫烟烟抬头看向远天。
白梨将玉牌收起来，也跟着望过去。
夕阳在海平面铺下一片汪洋血色，漫天血光中回荡着凄厉的哀歌，像黄昏下的巨人不知疲倦地撞响暮鼓，透着坟冢般的荒凉。
听上去是如此的……悲伤又纯洁，悲伤得让人心如死灰，纯洁得能够洗去人所有的欲望。
高空中的风幻化出透明的人形，上半身笼罩着雾蓝色的光辉，下半身仍然是风的形状。这只不知从何而来的精灵拉住她的手，热情地邀往未知的极乐世界。
白梨怔了一下，不自觉地跟着走过去。
“阿梨，你要去哪？”绫烟烟一声喝将她的神智拉了回来。
幻像碎了一地，白梨打了个冷战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船舷边上，再往前走她就得掉下万丈高空。
眼前红光漫天，成千上万的飞鱼彩雀纠缠在一起，宛若一团翻涌的云发出扭曲的嘶叫。这些用于观赏的飞鱼彩雀仿佛鲜花旗帜簇拥着飞舟，像宠物一样温顺可亲，可它们现在都仿佛被激发出血液中的兽性，撕咬扑杀在一起。
“它们都怎么了？”白梨脸色都白了。
“是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在诱导它们互相残杀！”绫烟烟颤抖着说。
这样极具感染力和穿透性的声音仿佛死神的独奏曲，优雅而舒缓地奏响毁灭的盛章。这些飞鱼的下颌撕裂了，尖利的獠牙咬穿彩雀的脖子，喷涌的鲜血中飞鱼也被爪子抓出肺腑，它们像是凶残的猎食者在互相残杀，空中飘下无数森白轻盈的骨架。
这团血肉横飞的血云在不断逼近，它们不再满足于撕裂同伴的身体，开始攻击船上的人。它们拧成乌泱泱的一团向着飞舟俯冲，仿佛黑色的猎鹰在扑杀柔弱的白鸽。众人尖叫着躲回客房，这个时候在船舷散布的人很多，这样一乱人流便如洪水乱冲，好多身体较弱的老人妇孺摔在地上，被无数双脚踩踏而过。
好疼！白梨的头发被飞鸟的尖爪抓了一下，被诡异的歌声狂化后的仙鸟已经变成嗜血的猎鹰，她刚刚亲眼看到一个人被抓掉了半张脸，那嫩红色的小爪子堪比残暴的熊掌。
飞鸟身上忽然燃起了蓝色的火焰，眨眼间化作烟灰四散。绫烟烟将一叠符箓塞进她手里，“小心，用这个护身！”
“谢、谢谢。”白梨无比感动，她知道绫烟烟身上的符箓也不多了。
凄厉的挽歌在不断逼近，那团遮天蔽日的乌云也在不断逼近，炽白的电光像长蛇游窜，发出呲呲的嘶声。那团乌云中亮起一道锋利的蓝光，竖着立在半空，仿佛神剑悬于高天。
这道“剑光”动了起来，云层被搅得丝丝漾开，一圈一圈的波纹在飞舟的上空盘旋。磨牙吮血的飞鱼彩雀纷纷收起獠牙利爪，像抢夺猎物的狼群遇到了族群的王，不得不停下饕餮盛宴，俯首相让。
天地静止了，空气中荡漾着血的雾气，波纹在降低，巨大的影子从云海中显露出来。
白梨的眼睛缓缓睁大，她终于看清楚了，那影子……居然像一条鱼！一条张口就能吞吐天地的鱼，那道“剑光”其实是它的瞳孔。它在高空中游弋，极具压迫感的身躯压下来，遮蔽了天空，惨白的肚子就是天穹。
“有这么大的鱼吗？”白梨难以置信。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不是普通的鱼。”冷汗浸透衣衫，绫烟烟不寒而栗，“这是鲸！被镇压在白鹭洲海底的鲸！”
高空中的风成了一股狂流，那是它两片硕大的鱼鳍在缓缓挥动，它在不断逼近，大到恐怖的眼瞳中清晰地倒映出千万张死灰色的脸。它的头部狠狠撞上飞舟栏杆，张嘴将栏杆咬得粉碎。
四周都是惊惶无措的哭叫声，巨大的咬合力产生的气流将飞舟往后推了很远，而这条巨鲸反应似乎很迟钝，它在享用着方才误入口中的飞鱼彩雀的尸体，血雾从嘴的缝隙中弥漫出来。
“为什么……海底的鲸被放出来了？”绫烟烟捏着符箓的手在不易察觉地颤抖。
白梨也在疑惑，她明明已经将那个闻家的小女孩送回去了，她应该不会再害人，为什么这段剧情还是发生了。
难道是因为剧情不吻合，系统在自动篡改吗？
“我们今天……是不是都要死在这了？”有人带着哭腔问。
她这样一说，勾起了众人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恐惧，绝望笼罩了所有人，“逃不了了……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要遇上这活了几百年的怪物……”
“不要啊！我还有妻儿！我不想死！”
“别出声。”绫烟烟压低声音用力咬字，好让每个人都听清她在说些什么，“没看到吗？这条巨鲸的眼睛受了伤，只要我们不主动出击，它也不会攻击我们，等它吃完这些飞鱼彩雀，它自会回到海里。”
无论有多残暴，鲸鱼始终都是大海的精灵。因为千百年的镇压，这条巨鲸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海底的黑暗，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强光刺激，它的瞳孔与其说像一柄利剑，不如说是萎缩成了剑般的纤细。
只要不出声，不刻意去惹恼它，大家都不会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半空的云层都凝滞了，飞鱼彩雀被利齿咬碎的声音像一千一万条蚕啃噬桑叶，残暴的声音。假如被它发现了这船人的存在，他们也会像这样被咬得粉身碎骨吧。
绫烟烟缓缓捏紧符箓，冷汗沿着脊背滑落。
这种生物虽然攻击力强大，但反应迟钝，且十分惫懒，相隔十里以上它就无法追上。
飞舟被气流推得缓缓后退，差一点，再差一点，他们就可以逃走……但是突然间，一声响亮的啼哭撕破凝滞的空气，巨鲸咀嚼的声音停了，这片死寂足以令人绝望。
“混蛋！谁出声了！”有人崩溃大喊。
“对、对不起。”一位年轻母亲手忙脚乱捂住孩子的嘴。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狂流搅碎了半空的凝云，酷寒的杀意从天而降！天地间都充斥着这头上古神兽的气息，凡人在它面前就像蝼蚁一般渺小。它无声地低吼，已经不再是黄昏中凄厉的挽歌，而是代表杀戮的战鼓。
人流彻底崩溃，一直压抑在沉默中的恐惧终于爆发出来，白梨和绫烟烟被冲散了，拥挤的人群在将她往船舷的方向推。
开什么玩笑，那里可是有一头怪物，她这不是羊入虎口吗？！白梨使出吃奶的劲往前挤，但是人流仿佛铁板，找不到缝隙挤进去。
不行了，根本挤不过去，内脏都要被挤扁了，她被人群推了出去，几乎都能感受到背后海潮般的腥味。
“不要！我的孩子！”那名抱着婴儿的妇人披头散发尖叫起来，獠牙暴露的彩雀将她怀里的襁褓叼走了。
无论是被分食吃光还是从这样的高度落下来都是死路一条，没有人愿意帮她，她必须为那声葬送所有人活路的啼哭付出代价。
炽烈的利光漫天一闪，飞鸟彩雀化作尸山血海纷纷而下。裹着婴儿的襁褓从半空坠下，稳稳地落进一个怀抱。
那道身影如一阵轻烟翩然落地，长衣翻飞如雪，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婴儿的小手抓着他衣襟，甚至都没来得及哭泣。
“我的孩子！”妇人泪流满面地跪地磕头，“谢谢！谢谢公子！”
少年从容不迫地朝她微微一笑，衣袖轻振，翻滚的阴云荡开，众人抓住机会朝着缺口处逃跑，沿路都是道谢声。
白梨感觉自己终于能呼吸了，若不是知道他肯定不会这么单纯地帮助别人，她也会像别人那样感恩戴德。
“白道友？”少年不知何时走近了，雪白的长衣漫卷如云。
白梨抚着胸口深呼吸，感觉自己终于缓过气了，“好巧，薛道友也来避难啊。”
她一面说，一面怀着满腹狐疑打量着他，他刚刚一直跟着姜别寒在一起，怎么现在突然一个人了？
“为何这样看着我？”
虽然知道这个人从眼神到笑容都写满了玩.弄与欺骗，可白梨瞪大了眼，也找不到他面上任何藏掖着谎言的蛛丝马迹。更何况他刚刚救了这么多人，她也无从质问。
“没、没什么，你来得真及时，我们赶紧去找姜道友他们吧。”白梨理了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薛琼楼凝视着在血云中搅动的巨鲸，“找他没用，当务之急是先把这家伙解决掉。”
“诶？你一个人？”白梨有点佩服了，做戏做到搭上自己的命也是格外罕见。
“总得有人当先，否则我们都得丧命于此。”凝聚着寒意的棋子轻巧地落入手心，他周身张开一片类似于结界的透明气幕，不易察觉的杀机在空气中凝结。
这句话高尚得像圣人，只可惜当着她的面没用，白梨这会该担心的不是他而是三位主角，原著中姜别寒视若挚友的长鲸剑在这里折断，成了他一辈子的遗憾。
飞舟像大海里一条小渔船随着狂风起伏，巨鲸狰狞的眼瞳已经锁定了它。栏杆旁已经没人了，只有薛琼楼还站着，他的长衣被风振开，像仙鹤滑翔时张开的羽翼，长长的冠带像雪白的蝴蝶上下翩飞。
大概是身旁一个人都没有的缘故，漫天乌云下他渺小的背影看着有些寂寥，仿佛在孤零零地和整个世界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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