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峥喉间一哽,一时竟说不上话来。湛远邺假仁假义地教养他,深入骨髓地了解他,潜移默化地渗透他,一点点控制他的处事,影响他的判断,从他尚只是个孩子的时候起。

于他视如亲父的长辈内里却是那样一张面目,他究竟是如何一点点慢慢接受这一切的?从怀疑到确信,他始终未曾与她提及半分,甚至这一路走来,在她跟前多嬉笑之态。

她闭起眼来,竭力平复着心绪,深吸一口气道:“允护卫,自今日起,劳烦你将京城传来的密报与前线军情一道报至我处,另将湛明珩尚未来得及处置的官员草拟一份名单和罪状与我。”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他临走应有东西交给你吧。”

湛允眼神闪烁一下,犹豫道:“纳兰小姐,主子的确留了信物在属下这里,只是却是要您万不得已时才使的。”

“万不得已时拿来逃命?他一日不凯旋,我便一日不回京。”

纳兰峥笑了笑,清晰而平静地道,“我就在这里等他,没有什么万不得已。”

她被他保护了这么久,也想保护他一次。

☆、第65章守城

距大军开拔已过半月,仲冬时节,边关之外,广袤的瀚海一片冰封景象。天际的云浓稠而厚重,像随时都可塌压下来。

黄金王帐里安了四只掐丝珐琅三足熏炉,烟气袅袅,隔绝了外头的天寒地冻。美人榻上的人怡然横卧,手中银角杯轻轻一晃,晃出一滴清冽酒液来,恰落在他的唇角,被他伸舌舔去。

有士兵前来传信,吭亮地道出一声:“报——!”

银角杯因此晃过了头,一滴酒液顺着他敞开的衣襟滑落,缓缓划过和田白一般精致无瑕的胸膛。

卓乙琅恼了,却只是皱过一下眉头便恢复了漠然的神色:“大惊小怪。”

说罢起身,随手丢了杯盏,踱步到几案边,“说。”

那士兵颔首答:“启禀世子,我军东西南北四路辎重当中,有三路分别于昨夜子时、丑时及今辰卯时遭劫!”

卓乙琅闻言稍稍一愣,随即笑了一声,垂头瞧了眼几案上铺陈了的一幅尚未成的画,想了想拣了支笔,给画上人添了一道眉,而后道:“燃眉之急,燃眉之急啊。我军空驻此地半月,给那些俘虏来的废物供吃供喝,粮草频频告急,如今三路辎重被劫,当真燃眉之急也。”

那士兵皱了一下脸,听懂了这个成语。的确很紧迫啊,可世子您的语气能不能与您说的话稍稍对上点头呢。

他在原地静候指示,半晌才听卓乙琅语声清淡地继续道:“未被劫的是哪一路。”

似乎也听不大出询问的口气。

“回禀世子,是东路。”

卓乙琅弯了嘴角,再在纸上落了一笔眉:“时辰间隔如此相近,他大穆皇太孙是有三头六臂不成?”

士兵不知此问是否该答,默了半晌没听见下文,只得硬着头皮道:“或许是的,世子。”

“蠢。”

他虚虚点一下他,“一个人只有一颗脑袋与两条臂膀。所以你猜猜看,他究竟身在哪一路?”

士兵将西南北三路猜了个遍,才听卓乙琅叹了口气:“如此脑袋,如何能与那些狡猾的汉人较量。我方才不都问你未被劫的是哪一路了。”

他霍然抬首,神色震惊:“您的意思……!”

“东路的辎重为何没被劫呢?那是因为大穆的皇太孙劳心劳力,躬身替我送粮草来了。他若不留一路活的,如何晓得我大营的位置?”

他笑笑,将成了的画一点点收拢,“好了,你下去吧。”

那士兵挠挠头就要退下,走到一半复又回身:“卑职斗胆再问一句,您当真不指示吗?”

既然都晓得敌人在哪一路了,怎得还一副要等人家直捣黄龙的模样。

“我自有打算。”

卓乙琅似乎脾气很好,心情也不错,并未因此动怒,待人退下才捏了画出去,走进一间关押俘虏的帐子。

帐子里散发着一股腐臭的气息,昏暗而潮湿。他挥退了守值的将士,望向蜷缩在角落,被手镣脚镣束身的人。良久后亲自掌了灯上前,伸出一根手指将那人沾了灰泥的脸擦拭干净。

灰泥一点点卸落,明黄的灯火映照着那人的脸,慢慢现出一张与卓乙琅一模一样的面目。

他扯了下嘴角,淡淡叫了一声:“兄长。”

见对方神色疲倦地闭着眼,丝毫不出声搭理,只得再叹息着道,“兄长,还有最后一战。”

他说罢一抽绸带,展开了手中的那幅画:“杀了此人,这些年你亏欠我的便还清了,你的未婚妻也将得到自由。”

他交代完便弯了弯嘴角,将画丢在一旁,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一个人的确只有一颗脑袋与两条臂膀,可他不是。

……

贵阳下起今冬第三场雪的时候,纳兰峥窝在书房里翻阅案宗,手边是一只铜雕锦地龙纹八宝手炉。那些案宗都是拿湛明珩留下的印信调来的,云戎书院里头不教这些,因而她不大懂,得重新学起。

听见叩门声,她翻过一张书页,头也不抬地道:“进来。”

湛允抱了一堆文书来,多是些用以学习琢磨的范本,给她搁下后询问是否还有旁的需要。

纳兰峥这才抬起头来,说:“我看了近些年有关贪墨案的案宗,倒有一个想法,却不知是否可行。”

“您说说看。”

“贪墨案须经三司会审,其间环节复杂,三转四回,经手者众多,而三司里头必然有豫王爷的暗桩,尤其公仪阁老掌管的刑部……”她说及此一顿才继续,“因而此次押解入京的犯人未必最终皆得惩治。豫王代理朝政,要动手脚保人再轻易不过,恐怕证据一进三司便会被销毁。咱们殚精竭虑处理完后续,便是为避免湛明珩来不及收拾的烂摊子给朝臣们留下话柄。但倘使‘抓错’了人,恐怕适得其反,还得叫他们说一句太孙处事不周。”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想了想:“咱们如今最大的劣势,一来天高路远,二来我明敌暗。因此……何不先交一份假罪证去探探虚实呢?”

湛允眉心一跳,这个想法,不能不说极其大胆。

但纳兰峥却面色不改地说:“只有藏下证据,先递交一份假的上去,才能瞧清楚究竟哪个环节安插了对方的人手。如此一来,他们能保人,咱们也能翻案。光明正大是拿来对待君子的,对待小人……算人者,人恒算之。”

湛允想了想,应道:“属下这就去办。”

这边方才解决了贵州贪墨案的事,湛明珩便与卓乙琅正式开战了。纳兰峥为此日日提心吊胆,却是尚未得到前线来的捷报,先听闻了朝堂的动静。

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说是朝议时,一干文臣纷纷义愤填膺地参了太孙一本,称其违背圣意,为一己私利劫掠狄军辎重,主动挑起与狄人的战火,实在年轻气盛,难堪大任。

纳兰峥着实气得不轻。

卓乙琅的确是声称要与大穆谈判的,因而朝廷不曾下达开战的指示,湛明珩领去边关的所谓大军也并非骁勇善战的生力军,而是临时征调来的地方守备,为的是替他保驾护航,和谈不成才动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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