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絮耳后涌起一阵酡红，不知被灌下多少温柔酿，自是不胜杯酌。她没搭理谢怀安，见着小道士骂咧咧地转了回去，兀自起身，却玉山倾颓。
谢怀安忙不迭地起身将苏絮扶稳，嬉笑着：“怎么？大白天也喝醉了？站都站不稳。”
苏絮羞愧难当，缩回胳膊，正欲迈步，却只觉脚踝错位，一阵痛意攀爬至她的脊梁骨，惹得她身躯一颤。
谢怀安双手悬在空中，见她柳眉一蹙，“怎么了？”
苏絮摇摇头，咬着牙走了两步。
谢怀安见她走路姿势不对，这才知晓苏絮是扭伤了脚。他也未有多言，只是掐着步子跟在苏絮身后，见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内心隐隐酸楚。
及至下山时，谢怀安才道：“此处人多眼杂，我也不好扶你，那便我走你前头，你扶着栏杆小心一点。”
说着谢怀安便先行下了两阶，二人有些间隔，但若是苏絮没走稳亦可将其扶住。
此时虽未至正午，但自二人从无量观出来时，已是黑云压城。山间墨云翻涌，朔风猎猎，将苏絮的衣裙卷在乱风之中。
苏絮扶着木栏，垂眸看着谢怀安的后背，心中莫名似这疾风一般，翻腾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谢怀安见身后并无动静，便侧身回头看着苏絮，她孤身立在山巅，薄弱却不失柔韧。
谢怀安挑眉道：“天色阴翳，不止何时会下雨。苏姑娘若是想欣赏风景，还是待下次山间桃花盛开之时罢。”
苏絮无声地点头，拨开贴在脸上的碎发，这才双手扶着木栏，一步一步下石阶。
谢怀安在前头走得很慢，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一眼二人之间的距离。
春雨来临之际，总会有些征兆。好比山间的雾气，不知何时已然掩过半腰。黏腻的水气好似一缕无形的线将二人牵连在一处，疏离生分而又缠绵缱绻。
苏絮脚下虽如针刺，却还是强忍着痛，走得也不算太慢。不多时，二人便行至山下。
方踏下最后一阶，漫天乱珠便散落尘世。马夫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正等在原处。
谢怀安抬着胳膊，苏絮略微借力便从马车后头钻了进去。见她坐了进去，谢怀安又屈身将马凳顺手送到了前头去。
谢怀安的马拴在马车的后面，他放了马凳，便又从前头绕回来。
车夫收了马凳，正欲打马归府，却被苏絮止住。
谢怀安扭头，只见苏絮半掀帘子，接着便伸手送出一把油纸伞。
苏絮轻声道：“今日多谢公子，眼下春雨正盛，这伞拿给公子遮雨。”
是时，谢怀安的衣裳上早已被雨滴印出斑驳杂色，他信手拍了拍衣袖，牵着马跨步走了过去，单手接过油纸伞，笑道：“多谢苏姑娘。”
谢怀安眉睫极长，沾染了几滴碎雨，半日也没消去。他笑起来眼波微漾，风度翩翩。
苏絮怔怔地看着，半日也未回过神来。直到谢怀安翻身上马，腰腹略微施力，稳当地坐在马背上，双手撑开雨伞，遮住了他的眉宇。
谢怀安一手趁着伞，一手拉着缰绳，身姿着骏马的步子微晃。他朗声道：“苏姑娘，阖上门走吧。”
苏絮耳后一热，忙将车门拉上，又放下帘子，正襟危坐于马车内，心波却不平。
两侧的锦帘并不严丝合缝，顺着马车的起伏动摇，锦帘也时而开出一道光来。
苏絮微微探头，便能看见谢怀安正骑着马，跟在马车不远处。他在后头跟着，管得外头如何风雨飘摇，却总能令人安心些。
苏絮坐在马车内，听着雨水濯洗山间林野，淅沥作响，竟渐有眠意。
少时，春雨愈发跋扈，马踏泥泞，水淤鼓荡。
马车夫在外头喊道：“姑娘，这雨眼见着越下越大，雾气遮掩了路，也不好走。前边儿恰有个破庙，不如进去躲会儿雨？”
苏絮掀开锦帘一看，一阵白雾蒙了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这片芒白，才见少年郎从雾里来。
苏絮既是对车夫说，也像是对谢怀安讲：“那便歇歇脚罢。”
车夫见马车驱进破庙的院中，苏絮从后边下来，倒是没淋到一滴雨。车夫便在外檐下坐着，又请他家姑娘进殿中歇歇。
苏絮推开蛛网勾连的殿门，缓步走进，抬头只见金刚怒目，方被瞪得一惊，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便觉右后肩撞上一堵墙。
苏絮侧头望去，不甚撞进谢怀安眸中。他的眼睛好似也被春雨浣洗过一遭，在黯淡的天色下异常清亮。
谢怀安垂眸看着她，笑道：“姑娘请进。”
苏絮挪开目光，壮着胆走至殿内。只是殿中满是灰尘，无一处可落座。
谢怀安从苏絮肩上探过目光，看清了殿内的陈设，又退身至檐下。他从墙角顺手捡起一把干草，绕过苏絮，寻了处灰薄的台子，清扫了一番。
“姑娘请坐。”谢怀安屈腿坐着，一手搭在膝上，看了一眼身侧的位置，又朝苏絮勾了勾手。
若非苏絮知晓谢怀安的身份，当下恐怕会以为他是秦楼楚馆哪位玉面优伶。
苏絮迟疑片刻，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可她脚踝有伤，台子又不高，仅靠着一条腿的支撑完全坐不下去。
谢怀安见她站也不是，坐也坐不下去的艰难模样，好心地伸出一只胳膊，给苏絮扶上一把。
谁知这要强心作祟，苏絮压眉推手，正容道：“不必！”
谢怀安饶有兴致地点头，收回了胳膊，敛眉看着苏絮。
苏絮先是屈身用手撑在台子上，而后渐斜身子歪坐下去。谁知因尘埃铺地，脚底一滑，苏絮径直摔了下去。不过好在，现下总算是坐下了。
谢怀安歪着脸，手背抵着侧脸闷笑两声，又道：“你方才也该为自己挂张布条。”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苏絮白了他一眼，讲着道理：“方才若非你要拉着我跑，我又怎会崴脚？”
谢怀安不忿道：“你看小道士那爱财如命的样儿，你今儿不给银钱他能放你走？我这分明是好心在帮你，哎！真是......不识好人心。”
说这话时，谢怀安还别有所指地恰到好处停顿了半刻。
苏絮闷声不语，不想搭理这人，便抬眸看着庙中的这尊金刚。
谢怀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在这幽森的庙中，这金刚确然有些骇人。只可惜不知外头的雨何时能小些，春日里向来都下的是细雨、绵雨，而此时外头这雨像初夏的暴雨。山间的雨，就是如此令人捉摸不透。
谢怀安有些无趣，主动搭话问：“苏姑娘，好些日子未见着你了，苏夫人怎么样了？”
苏絮仍在细细端详这尊金刚，答得漫不经心：“有沈郎君开的方子，我母亲已然好了许多。”
谢怀安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那你呢？”
苏絮转过头来，终于舍得从将目光从金刚身上挪到谢怀安身上，疑惑道：“我什么？”
谢怀安错开苏絮的目光，转头看着窗牖，满不在乎地问：“你不会整日都在照顾你的母亲吧？”
“哦，”苏絮轻笑一声，“我近来正筹划着开一家医馆。你还记得上次的李大夫么？”
谢怀安闲散晃着胳膊，点头道记得。
苏絮愤慨不平，“以往我娘次次病重都会请他来诊脉，可上次他竟然误诊，我娘差点儿没丢了性命。”
谢怀安脑中一转，想起那个李大夫苍白的胡子，笑道：“约莫是年纪大了。”
苏絮叹声：“也许是吧。故而，我想自己开家医馆。我娘母家也是世代从医的，她带了好些医书过来。只不过，这些年都没怎么瞧过。”
闻言，谢怀安眸色一定，转头来看着苏絮，复问道：“你方才说，苏夫人母家世代从医？”
苏絮见谢怀安神色有变，疑道：“正是，有何不妥么？”
谢怀安心底只笑，不知她是心思单纯，还是因身在局中。他摇头只道无事，思索片刻，又问上次抓到了下毒之人么？
苏絮眸光一黯，颔首道：“抓是抓住了......只是......”
即便她说出苏婉便是下毒之人，谢怀安会信吗？且谢怀安又乃苏婉的未婚夫，在他面前褒贬苏婉，似乎也不道义。
谢怀安见苏絮吞吐不定，便知也猜到一二。既她不愿讲，他也不愿逼问，转而道：“你脚踝怎么样了？”说着，谢怀安从兜里掏出一小巧白瓷瓶。
“啊？”苏絮方才思索着是否要将事情告知谢怀安，他便又换了话头。她略略将脚往裙里一收，摇头称无事。
谢怀安微眯着眼睛，显然不信，“那你站起来走两步。”
苏絮自知理亏，复又拒绝道：“真无甚大事，过两日便好了。”
谢怀安点头，脑中冒出一个注意。他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在静谧微光的观照下，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我有一个朋友，”谢怀安开始慢声细语地编他的鬼话，“他有一次下马的时候也是崴了脚。本以为无事，可是过了两日，他的脚踝肿大得连鞋都穿不上。这时，他才请来大夫，大夫一瞧，都过去这么久了，算是彻底没救了。于是，我那个朋友最后成了一个瘸子。”
苏絮抬眸看着谢怀安，皮笑肉不笑道：“我觉得谢公子还是去给您府上日日在墙角边玩的那群三岁幼童讲您朋友的故事会更为人所喜。”
谢怀安霎时敛起笑容，半蹲在苏絮面前，仰头看着她，肃容道：“我为你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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