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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接触的次数算不上多，但李海宁觉得，陈凌这个人，不管外表多么冷淡，但她内心一定是个善良的人，一个勇敢的人，一个不愿意受别人摆布的人。
当陈凌说完最后那句“为什么这条路这么长”后，她便闭上眼睛，李海宁轻声离开，她觉得一下子把别人身上的伤疤全都揭开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她不忍心，这个看上去很安静的女人，这么些年经历的一定是她想象不到的复杂。
所以李海宁决定缓一缓，去秦争那里，查一些关于那次行动的资料。不过去的时候没见到秦争，所以办公室里又只剩下成宇。自从那天晚上坐他的电单车回家之后，成宇会时不时地通过微信给陈凌发一些类似于如何养生如何减轻工作压力等非常具有正能量的帖子，而李海宁往往连点都不会点进去看，直接忽略了。
知道秦争要整个上午都在外面，李海宁便不打算再继续等，但成宇做了一件让李海宁没有想到的事，他关上办公室的门，拿出一个大的牛皮纸信封，递给李海宁。
“这是什么？”李海宁边拆边问。
“是2222年7月那次行动的内部会议资料，我去档案室复印的，只有一部分。”成宇把声音尽可能地压低，想来他应该从没做过这样的事，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李海宁的心情像坐了一趟过山车，她先是无比惊喜，这个牛皮纸信封在她面前，就像是在沙漠中看到了一汪泉水，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点亮光，她只要打开，阅读，就能获得别人辛苦挖掘都毫无头绪的珍宝。但很快，她看着成宇发抖的双手，心情又纠结起来，她如果拿了这份材料，就要欠他一个大人情，人家冒着被处分甚至被开除的风险帮了忙，以后这份人情会很难还，一旦被发现，就更还不清了。可是这份东西的诱惑是这么大，李海宁几度想要脱手，可双手却像吸铁石一样，牢牢被固定在上面。
“我知道你对这个案子很关心，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还在犹豫的时候，成宇的话让李海宁最终做了决定。
“这个我还是不要了。”
“为什么？”
“就像你说的，我对这个案子很关心，但也只限于关心而已，还没有到离开它就不能活的程度，所以，我想用我的方式，慢慢来。”
李海宁离开之前，还是对成宇说了谢谢。
走出分局，李海宁其实又后悔了，不过那后悔也是一闪而过，她看了时间，决定去一趟城郊。
今天气温有些回调，疗养院的花园里不少病人坐在轮椅上被护工推着在散心，李海宁来到方萤的房间，她好像有一阵子没来了，不知道她恢复得好不好。
三楼的房间，推开门，病床上没有看到人，李海宁只看到一个护工在拆洗床罩和被套。
墙壁上的钟表在不停地走动，时间在这个空荡荡的病房里似乎失去了意义，因为这里没有生命的存在，没有生活的气息。
“她去花园了吗？”
护工摇摇头，说不知道，她只是被通知过来清理房间。
李海宁去找主治医生，大概半小时后，她重新回到这间病房，护工已经把日用品收拾走了，病房空荡荡的，有一个小篮子装着方萤的个人用品。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病房，使得原本冷清的空间多了几分温暖。病房里仅有的几件家具——病床、输液架、陪护椅，无一不显得孤独而寂寥。它们默默地矗立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却又不知道那个“什么”何时会来。病床上，洁白的床单和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就像一座无人居住的小岛。输液架上挂着一瓶空了的药瓶，透明的液体已经蒸发殆尽，只留下几滴残留在瓶底。陪护椅上，一本书静静地躺在那里，封面早已泛黄，书页也因为长时间的摆放而变得弯曲。
李海宁坐在病床上，眼睛望着前方，其实前方就是一整排的小叶榕，葱郁的树叶填满每一个空隙，枝叶在阳光下摇曳生姿，那是唯一有生命的存在。坐在那里，除了看到树叶，别的什么都看不到。
一阵风吹来，窗帘随之飘动。这一刻，整个病房仿佛有了生命的气息。然而，这种气息转瞬即逝，病房再次回归到原来的寂静和空荡。
阳光逐渐西沉，病房里的光线开始变得暗淡。在这个空荡荡的病房里，唯一的声音就是李海宁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这种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和恐惧。
她在想，当方萤坐在这个位置，望着同样的地方，会想什么呢。
半小时后，李海宁离开，这个问题她会在今后慢慢找到答案，在这期间里，她还是需要去找陈凌。
也许现在，只有陈凌，是她了解事件最原始状态的唯一渠道了。
“新鲜的山竹，尝尝。”
陈凌又变回那个客客气气的茶室女主人，李海宁觉得，讲故事的陈凌，和平日里的陈凌，是不一样的两个人，而故事中的那个陈凌，也许才是最真实的她。
“我爸的死虽然对我造成很大的影响，但真正给我冲击的，是我妈的离世。”
李海宁的手指被山竹的紫色汁水染红，陈凌给她递过一小块湿毛巾，李海宁能够感觉得到，陈凌在说父亲的去世时，是外表难过，内心却已经释怀，但她说起母亲的离世，外表看似云淡风轻，内心却像泡沫那样，一触就破。
“我爸的后事处理得仓促，行动最后并没有取得真正意义上的成功，抓了几个低阶人物，金字塔上层的人物跑得干净，原本计划要大力宣扬的战果结果只能低调掠过。我爸立了功，便不再有下文，他的器官捐给三个人，都是匿名捐赠，不知道现在下落何处，谁在拥有。当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之后，我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旅游管理。”
“你妈妈会让你去吗？”
“她把通知书藏了起来，我发现了，跟她大吵了一架，她把那张红皮纸撕成了碎片，然后我赌气提前去了学校报道，第一个学年都没有回家，电话也没打。离家两千公里，已经到了长江以北。其实我化学一直很好，应该是一种天赋吧，或者基因的遗传，高中就参加过国际化学奥林匹克比赛，但是我不想在我妈那个学校，我坐上火车那一刻，整个人都觉得舒服了。我连钱都没拿，兼职了三个家教，还在外面带团，学校里参加的社团也是做得风生水起，过年的时候我没回家，跟着一帮子文艺青年在深山里支教。”
“你真的，也挺固执的。”李海宁把山竹白色的瓣吸到嘴里，清甜清甜的。
“我以为能够为自己今后的人生规划出一条不同于普通人但一定会走得精彩的道路，等到快放暑假，我妈他们学校的一个老师打我电话，说我妈很久不去上课了，问我知不知道她在哪里，是不是生病了。时隔将近一年，我打了她的电话，关机，我拨了二十几通，全是关机。我当下就冲到火车站，买不到坐票，硬是站了二十几个小时回到家。”
李海宁停下手中正准备剥的山竹，她感觉到了陈凌急促的语速，“然后呢。”
“我永远忘不了推开家门的那副场景。因为赌气，我一整年都没有回家，家里没有任何变化，家具蒙上薄薄一层灰，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屋子里散发着一股腐烂的臭味。我第一眼就看到我妈的尸体，被放置在卧室的躺椅上，面向着阳台，她几乎瘦成了皮包骨，脸色发紫，双颊凹陷，眼睛瞪得很大，眼珠子想要掉下来。
那双空洞的眼睛，像深深的漩涡，几乎要把看着的人魂魄都吸个干净。
哪怕是这么多年过去，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双眼睛都会清清楚楚地逼近我，好像有很多很多的冤屈，无处伸张。”
陈凌说着有些激动，她的语速先是很快，但她试图让自己慢下来，平静下来。
在这个时候，灯突然全都灭了，这孤寂的小屋子，漆黑一片，两个人沉默着。
“大概是停电了。”陈凌的情绪转变让李海宁惊讶，前一秒还很澎湃的她，很自如地起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熟练地穿过家具和摆设形成的种种障碍，李海宁问她要找什么，她说点根蜡烛。
“你慢点，我给你找点光。”李海宁说着翻包里的手机，想要调电筒模式，不料陈凌的话，让她翻找的手瞬间停了下来。
她说：“不用光也没关系，忘了告诉你，你想了解的2221年那次失败的行动之后，我眼睛就看不见了，瞎了蛮长一段时间，应付这些，很容易的。”
李海宁说不出话来，她看着陈凌点燃一支蜡烛，光晕中她纤弱的轮廓，让李海宁越发地想要去挖掘，挖掘她像是拥有一座宝藏那样的丰富的故事。
她对这个女人的感觉，复杂极了。
陈凌没有注意到李海宁的这些情绪变化，她端着烛台往回走，中途被花瓶中的几枝根茎勾到，正是那天李海宁帮忙抱上车的花瓶。陈凌放下烛台，拿起剪子，半跪在地板上，修剪着不规则的枝条，一边剪一边随口问李海宁：“对了，你说你是记者，什么报社的？”
“亚坦星日报。”
“噢，我记得你们报社，好像有个记者叫方萤。”
李海宁顿了顿才回答，“嗯，她是前辈，工作很认真。”
陈凌挪了位子，背对着李海宁，说：“她太拼了，虽然认真工作没有错，但她有点走火入魔，我还是那句话，执着是一种品德，但过于偏执就不好了，她现在怎么样了，还在报社吗？”
李海宁听着安静茶室里断断续续的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很清脆，很锐利，她又想起早晨才去过的那座疗养院，那间病房，那扇窗，那张床。
“嗯？”久久不见回答，陈凌再问一次：“她是高升了还是离职了？”
“她死了。”
李海宁说出这三个字时，空气都凝结了，她能猜得到方萤与陈凌之间必然存在着纠葛，也许这是最干脆利落的回答，也是最不能改变的结局，这对于和死者可能存在着纠缠的人而言，也会是一种解脱。想到这，李海宁又加了一句：“今天走的，半夜两点二十八分。”
“咔嚓”一声，陈凌剪刀一下，一朵被误剪的小白花掉在木质地板上，陈凌看了一眼，说了句：“可惜了。”
然后，灯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