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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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陆不说话了，仔细号了会脉，都是老毛病，死不了人，却不少受折磨。
“药早给你备好了，你不来拿，等会给你加两味，老方子治不了嘴馋，那生姜你吃了起风疹，把帷帽摘了我给你看看。”老陆是大夫，不怎么在乎男女大防，遇见藏藏掖掖的病人还会生气。
宋玉熙抬起手拒绝，一只手按在油纸包上，笑道：“你我同道中人，人世浮沉只为一口吃的，又怎么劝得动我？除非你也把口腹之欲戒了，我倒会考虑考虑。”
第一个油纸包打开，是只切得整整齐齐的烤鸭，独出心裁地配了细葱丝和紫苏叶解腻，凑近一闻，烤鸭上还有淡淡的果木清香。
宋玉熙又打开第二个纸包，是几张圆形薄饼，这种薄饼吃法老陆没见过，不过似曾相识，看起来像是馄饨皮儿蒸熟了。
“你天天捣鼓这些吃的，怎么不自己开一家店子？”老陆去后院洗了手回来，宋玉熙已经把烤鸭、葱丝、紫苏卷进饼里，做成春卷模样，先做了三个，分给老陆和阿五，就迫不及待地塞了一个到自己嘴里。
“没钱。”宋玉熙嚼着烤鸭，口齿不清。
阿五咬了一口烤鸭，扑鼻而来是鸭肉的芳香，然后是葱丝和紫苏的辛辣，荤素搭配，鸭皮酥脆，鸭肉多汁，葱丝和紫苏激发出别样风味，吃起来比阿五吃过的所有鸭子都要好吃。
“鸭子是赵大娘家的吧，”老陆眯着眼，一副享受的表情，“我就说你没这样的好手艺。”
“但我会吃呀，老陆，你给我治病不收诊金，不就是馋这一口吃的吗？”
老陆叹息：“别说了，行医三十年好容易心软一回，就栽你这个病秧子手里了。”
老陆本名陆慈，是翰林医官局的太医，从六品太医丞，翰林医官局在宣祐门内东廊，隶属于翰林院，与太常寺下属的太医局并行，不过太医局主要人员是讲学的医师和听讲的本局学生，翰林医官局才是主要替皇室看病的，他们也为大臣、官宦人家治病，有时还为百姓治病，比如老陆，医官局没什么事的时候，他就在杨楼街巷尾坐馆行医。
两年前冬天，宋玉熙病得实在严重，但杨兰亭带若娘出门求医去了，苏安咏留住宫中未归，家里没一个正经主子理她，只能自己忍着痛出门求医，就这样倒在了老陆门口。
若不是老陆正好在这，宋玉熙早就是孤魂野鬼一个了。
三人将烤鸭一扫而空，还有些回味无穷，宋玉熙又把油桐叶的包裹打开，是一包紫黑色的桑葚子。
阿五家里母亲养蚕缫丝，这玩意从小吃到大，只吃了两个就停手了，老陆倒是笑眯眯的，一个接一个往嘴里丢，宋玉熙都抢不过他。
两人消灭了桑葚，站在后院廊下看雨帘，老陆忽然说：“还是你细心，记得我爱吃这个。”
宋玉熙并没有搭话，青瓦上的苔藓蔓延一片，绿意盎然，似乎还生出几朵纯白小花儿来，雨水从屋檐滴下，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涟漪。
雨雾朦胧，清风拂面，既不冷也不热，她很喜欢这个季节，这个天气，难得才能溜出门，享受片刻的自由时光。
老陆想起什么，从屋里拿出一物，做贼似的看了看四周，确认了没人，才塞到宋玉熙手里：“你叫我帮你找的蒙汗药，我托人寻了一些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小心使用。”
宋玉熙打开看了看，五钱不到的黄色粉末，不知道效用怎么样。
老陆说：“这些量能药倒几头二百来斤的黄牛，药人足够了，你快些收好，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这药房不正经。”
宋玉熙笑道：“我又不做外科手术，药人干什么，前朝名医华佗不是用它来刮骨疗毒吗，你为什么不试试呢？”
“你说麻沸散？”老陆哈哈大笑，“华佗那般境遇，不是每个大夫都会遇见的，我倒是见过其他大夫使用此物为怕疼的贵人艾灸。年轻时我在广西游历，曾喝过一种曼陀罗花酒，饮后须臾心气昏晕，手足顽痹，也有当地人喝了此酒后迷乱发狂甚至丧命的，由此看来这种东西是有毒性的，多喝无益，更不可能用在贵人们的药方中。”
宋玉熙上辈子过目不忘，又因为身体多病，很喜欢搜罗医书来看，久病成医，知道的倒比老陆这个真大夫多了。
“甘草煮汁或可解毒。据我从古籍中推断，麻沸散、蒙汗药、曼陀罗酒多半是以广西地区常见的曼陀罗花和种子研磨成粉末做成的，此外还有草乌、川乌、乳香、没药、火麻花、茉莉花根、当归等药也有麻醉效用，麻醉药或多或少都有毒性，难的就是怎么配成方剂使用它们。”
“老陆，我认为麻醉不是一种药，而是一种治疗方式，你想一想，华佗可以用此药刳破腹背，抽割积聚，你为什么不可以也用麻醉帮人重续断肢、抑或割除腐肉烂肢，保住性命？”
“你这是在说笑吧？”老陆虽然笑着，宋玉熙却看见了那笑容背后的苦涩。
学医者以救人为己任，他们有太多遗憾，困于时代，困于技术，困于……思想。
“陆太丞！陆太丞！陆太丞快救命啊！”门外忽然冲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十一二岁上下，怀里却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小孩子咳嗽得厉害，面色涨得通红，仿佛要把肺咳出来。
是街头的一些乞儿，这条街上多是达官贵人居住，药房医馆也不少，陆慈只看疾病不问来处，常常免费替穷苦人看病，宋玉熙已经见过不少次老陆接治流民和乞儿。
“四儿，小八怎么了？你先别急——”阿五年纪小，同街上的乞儿们很容易打成一片，他们都是没有名字的孤儿，其他孩子遇到事情，第一反应都是来找阿五。
“刚才我们拿杨花逗小八玩，不知怎的，她突然喘不上气又开始咳嗽，阿五哥，你求陆太丞救救小八，今天我们讨到一碗羊奶，小八出生这么久还没喝过奶呢……”
老陆早已按住小八脉门探看，再看了看小八眼睛、喉咙等处，苔多白滑，脉弦紧，确定了是喘疾，也就是哮喘病。
“小青龙汤减半，快去煎来——”老陆只报了方名，阿五就立刻跑到药柜前，一个个打开抓药，动作麻利，毫不犹豫，显然已经把各个方剂背得滚瓜烂熟了。
熬药还需要一阵功夫，那孩子已经咳得没了声音，进气比出气少，小小一团窝在四儿怀里，比猫儿还要瘦小。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老陆似乎已经看见了这孩子的结局，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宋玉熙斟酌半天开口：“老陆，你可以试一试用这个蒙汗药治喘疾，它之所以叫做蒙汗药，是因为喝了之后会肌肉松弛，里面有种成分抑制汗液分泌，即使天气酷热也不会出汗，所以叫‘蒙汗’。喘疾发作往往急促，喉咙肿胀而喘不上气，用这个蒙汗药燃烟吸入，可以减缓心率、扩张气道、减轻痉挛、缓解喉咙肿胀，让病人睡过去，她咳嗽的痛苦也会稍稍减轻。”
“燃烟的法子我是看书学来的，大约这样做毒性要轻一些。”这个办法记载于南宋周去非的《岭外代答》，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亦有记录。
老陆缓缓睁眼，眸中闪烁着莫名亮光，他问小四：“她是你妹妹吗？”
小四摇头，泪眼朦胧：“我们这些人父母都没有，哪有什么弟弟妹妹，陆太丞，小八是不是救不活了？”
老陆说：“我现在有一个十分冒险的办法，从前我在南方行医时见别人用过，自己却没有试过，你愿不愿意我来试试，我用的药有一定毒性，你妹妹可能没事，也可能醒不过来。”
四儿抱着小八的手紧了又紧，春雨沾衣，打湿了他的头发衣裳，怀里孩子的包衣和头发却是干的。
他挣扎片刻，终是低下了头，应了一声“好”。
老陆寻来竹筒，用纸包了大约一钱蒙汗药放在里面，让宋玉熙带着四儿、阿五走远一点，随即点着，袅袅轻烟飘出，老陆赶紧放在小八鼻下让她嗅闻。
宋玉熙轰走两个小孩，不让他们吸入烟雾，自己站在老陆身边，帮忙扶着小八。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仿佛开天辟地那么长。
不到半刻钟，宋玉熙感觉到小八的呼吸变得平稳了许多，咳嗽也停了，面上的涨红慢慢褪去。
蒙汗药有用！
这一刻，连活人无数的老陆都激动了起来：“起效了！”
两人相视一笑，额角一样的冷汗涔涔。
又过了一会儿，小八的症状彻底稳定下来，这蒙汗药只能帮她减轻喉咙肿胀、气道壅闭的程度，并不能治病，于是又喝了阿五煎的小青龙汤，才把病情稳定住。
四儿见小八睡着了，喜极而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老陆和宋玉熙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恩人救我妹妹，四儿他日定衔环结草以报！”小小孩儿已经有了成年人的担当，说着市井演义里学来的雅言，抱着他失而复得的珍宝，走向了广阔天地。
“四儿！四儿！”阿五提着两块糖糕追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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