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这太阳起得晚,人却依然早早醒了。
天色迷蒙、晨雾薄薄的时分,承天门外整整齐齐地停满了朝臣们的车舆。在五更天的官鼓咚咚声里,街上门户先先后后地亮起灯火。寻常人家的妇女起了灶,准备早点的同时还得顾着娃娃,哭了哄哄,饿了喂奶,自家汉子则刚刚起床更衣,收拾着白日干活的物什。
秦府上下已有条不紊地忙活着了。
安阳郡主没来以前,秦府所有人都得恭送秦凡出门上朝,一大早几十号奴婢整整齐齐地跪在巷子里拜送,李氏和秦凡的那一众侧室小妾站在台阶上目送。这是李氏定下的规矩,大概是往日在沁阳受够了侧室庶子的礼数,到了京城就爱极了这种派头。
偶尔有初次上京的旅人见着这景象,难免跟人打听这秦府是哪家豪门富贵,那人只说,不过是沁平王府在京的庶子家;游人更加疑惑,便会问,莫非沁平王爷无嫡子、或是这庶子在朝中高官厚禄?……若是至此,那人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世家公子,必嗤笑一声,说道,二者皆非,这秦大人撑死也就从四品了!
“从四品的官职,正二品的排场。”这话全城皆知,一点不假。
可要是仔细一想,区区一个秘书少监哪来这么多俸禄搞排场呢?这也是白芷觉得有趣之处,秦凡在京入仕之后,他父亲沁平王爷便将京畿数处田宅的契纸都交付给他,要不是王妃恼了,这福安坊的宅子也许就彻底归李氏母子所有。不过那些田宅租赁和收成,也足够这秦府挥霍。
不过白芷可不管这些,这李氏母子暂时也没折腾什么,现在也没必要端了秦府。
“主子晨安,早膳送来了,可趁热吃?”
梳妆镜前一直沉默的白芷轻轻别过头,只见青芜捧着一提漆红金花食盒笑嘻嘻地进了屋。
“林嬷嬷晨安!明月姐姐晨安!”
又向宫里来的一老一少问了好,便将食盒稳稳地放在檀木桌上,一屉屉取出早点在织花桌布上摆开——八宝碧粳米小粥、蒸笼虾仁烧卖、桂花酱鸭……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正在梳妆台旁侍立的明月闻言也道了声“晨好”,手上接着研磨青黛;而林嬷嬷握着牛角梳的手却顿了顿,似是觉得有些不妥,可她还没开口,秦安阳却先开口了。
“你这妮子,年岁也不小了,怎还一团奶气、没什么端庄样——”
“主子莫气,是奴婢的不是……”听懂了白芷的意思,青芜摆好了粥点便趋步上前,盈盈行了个万福,“这些天奴婢正跟嬷嬷学着呢,走步、行礼、伺候一样没少——可奴婢想想,我家主子尊贵,必然见惯了这些,活泼些说不定能给主子解解闷呢!”
青芜话音刚落,秦安阳便嗤嗤一笑,原本冷淡的神色倒是多了几分暖意,林嬷嬷见此也不必再就此说什么,认认真真地给秦安阳束发盘髻。
“今日之事,郡主是否准备妥当了?”
“妥当是妥当了,只是……”
一支鸽血红飞花穿云钗没入发髻,珍珠坠子莹润华贵。
“林嬷嬷,此番事成,太后娘娘会不会觉得我太爱出风头?”秦安阳“不安”地拽住林嬷嬷的衣袖,粉黛微敷的小脸既娇艳欲滴又惹人生怜,“以前母妃只教我端庄知礼,我若有什么大举动,母妃总是不满的……”
“郡主何必如此,既然做了决定,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破晓时分,万物辉映。院中寒梅花间鸟啼啾啾,朱阁绮户,把烛火吹灭,启门扉。明月和青芜收拾好东西便退出屋子,只留林嬷嬷和秦安阳相处。
“老身曾奉太后娘娘懿旨服侍过廉公子,如今又来辅佐您,足以见娘娘对郡主的器重……”林嬷嬷扶着秦安阳从台前起身,往檀木桌那走去,“这些年太后娘娘为陛下挑选值得信赖的贵人,老身虽驽钝,但看来看去,还是郡主最为合适。”
秦安阳默默听着,在桌前坐下。抹朱的绛唇紧抿,眼神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深沉。
“后年采选,宫里要检的那些事项老身这几日也给郡主看了。郡主的姿容、体格、礼仪、女红乃至学识都是上等,只是还有些不懂之处。”
一勺八宝碧粳米小粥刚递到嘴边,白芷一愣,察觉到林嬷嬷似乎话里有话,遂放下了手中的瓷勺,思忖起来。
宫中采选的检验事项,姿容、体格、礼仪、贞洁、女红、学识……莫非这秦安阳“贞洁”上有些问题?白芷有点懵,扶还堂搜集的资料里面还真没提到一星半点,可冷静下来仔细思索,便瞬间想到那个王府嬷嬷半遮半掩的话来——“不瞒姑娘,我家小姐是有旧疾,许是伤了心肺……”
说实话,她白芷,名扬天下的扶还堂内门弟子,当时也没能诊出具体病灶,便推测是往事伤神、留了心病,今日看来,恐怕真是如此。
“可是有人嚼舌根了?”秦安阳抬眸,静静地望向林嬷嬷,三分悲哀,七分愤怒,拿捏得正好,“本郡主磊落,嬷嬷大可查验,只是那些污言秽语真真的歹毒。”
林嬷嬷不做声,细细端详着秦安阳的神色,只是点了点头。秦安阳略作沉思了片刻,又低下头,将原本那一勺小粥放入口中。香甜软糯,可惜凉了。
“郡主昔日在王府时也曾听过?”
林嬷嬷进一步问道,似是不依不挠,却依然挂着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秦安阳略一点头,面上再无波澜,一双玉箸搛起一块色泽油亮的桂花酱鸭。
“我原以为,多几分忍让便能相安无事,终是抵不过他人的嫉恨。”朱唇稍启,贝齿搭上纹理细腻的酱鸭,轻轻一咬,汁水渗透,桂花的香甜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唇齿之间。
“那郡主打算如何处理?”林嬷嬷侍立在一旁,听着看着,心中揣摩。
“我知道是谁——”再美味的佳肴撂在这样心事重重的时分,白芷也没胃口吃了,碗筷搁下,女子柔柔起身,“凭空捏造,自然底气不足,先好好敲打敲打,若再嘴碎,本郡主也顾不得什么情面不情面了。”
林嬷嬷闻言也没再多讲,只嘱咐秦安阳处处留意,便行礼告退。白芷没想留她,只是坐在镂花雕窗前暗自寻思。不消多时,一道影子从窗纸上掠过,看不真切,似是丫鬟的打扮。
“给廉师兄捎句话——”
……
未时,秦府门口已乱作一团。
那些来自京兆各大书院甚至太学的学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两个持着斧头的伐树家丁,个个涨红了脸厉声咆哮,甚至几个儒生紧紧抱住那颗樟树,如丧考妣地涕泗横流起来。一时间,人声鼎沸,嘈杂喧天,儒生之文弱瘦削对上家丁之膀大腰圆,相当有趣。
在这乌泱泱的一片中,却有两位稍年长些的先生静立于阶前,不发一言,遑论吵闹,只望着那稍显歪残、叶片稀疏的百年樟树似在沉思。
不止福安坊,天阙城其它坊的百姓也跑来看热闹,周围几条巷子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秦凡知道这场面自己架不住、也不想掺和,待在秘书省并没回府;李氏更是躲在屋里闭门不出。
所有人都等着看这沁平王府嫡女——安阳郡主的笑话。
“我且问你,那安阳郡主何时出来?”
“哈,怕不是知晓自己闯了大祸,躲在闺中不敢见人吧!”
“要砍‘天下第一贤’杜先辈的树,便是惹怒天下读书人——这郡主当真是妇人愚昧……”
管家遭罪地站在门口赔笑,也应付不了众人。虽说这些儒生不至于硬闯秦府,可这五六十号人破口大骂的唾沫星子也足够他受的了。众人喧闹间,忽见一个小厮从门里跑了出来,凑到管家身旁耳语了几句,旋即就听院里传来高亢的呼喊声——
“郡主出来了!郡主出来了!——”
这声呼喊似是炮弹倏地砸进人群中骤然炸开,原本的喧哗吵闹似乎瞬间拔高了数分,混乱的儒生们一哄而上彻底堵住府门台阶,几十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门里——那些眼神中有暴怒、有好奇、有鄙夷,个中复杂,在目光触到一抹霜白时骤地全然化为一时的惊诧。
左右两个气质不俗的婢女迤迤然开路,贵人步履缓直,尽是端持贵重。柔软华美的白狐裘也难掩身段的修长匀称,在那裘衣之下是一袭明亮的鹅黄长裙,娉婷袅娜,美而不妖;远山眉姝好温和,一双清澈标致的杏眼明亮含威,而那雪色的面纱下,秀气笔直的悬胆鼻、红润抹朱的樱桃唇也隐隐可见。上天如此偏爱,似乎将所有属于少女的美丽都集中于这一人身上,让人不知该羡慕还是嫉妒,可那种真真实实的惊艳却让人移不开眼。
原本已决计将安阳郡主骂成马蜂窝的儒生们此刻一个个屏息噤声,那些犀利尖锐的质询卡在喉咙里硬生生地憋着,也不知如何开口。
“见过安阳郡主。”
只有那两位一直静待的长者毫无动摇,不卑不亢地躬身作揖。众儒生恍然清醒,稀稀落落地按例行拜见之礼,一时间这原本喧闹的秦府门口倒是一片和谐了。
“郑老先生,吴老先生免礼——”秦安阳在阶上立定,杏眸一扫众人,“今日太学和书院都休沐吗?诸位高才‘大驾光临’,本郡主还真觉得面上有光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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