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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这么生气。素星蹙了蹙眉，下一瞬似乎了然了什么，温言道：“看来公主今夜是来兴师问罪的。”
小昭并不多言，摊开手掌，“解药。”
素星旁边坐着的，正是之前为她看诊过的那位老大夫，眼见他二人似要吵起来，忙劝道：“公主息怒，你们……”
“我也许早该想到你会来。”素星神色一黯，从袖中露出一个棕色小瓶。
小昭仍伸着手。他本要将东西递出去，却又缩了回来。“公主只是来要解药的吗？”
“……废话！”
他邀她坐下，“喝杯茶吧？”
三人相对静默许久，小昭也不碰那茶水，抬眉，“为何要自作主张，给他下毒？”
素星淡然抿着茶，“晏慎离自己愿意吃的，我可逼不了他。”
空气里静得针落可闻。
“此战本宫要的结果，是燕、蒙两败俱伤，谁都讨不了好，谁也不能壮大，而晋国从中获利。沙下海的人头，晏慎离能取，让他取了就是；扎罗城不能给了燕人，是因不能让燕国吞并蒙国、实力大涨而与我大晋抗衡。
本宫最后给你的那个锦囊，你是一条也没用，竟找人假扮了我去逼迫晏慎离。他死了我们能有什么好处？我选择他的原因，你难道不知？”
“公主所言，看似公允，实则却含了私怨。”素星看她一眼，仿佛望穿，“让公主拿了解药救他，岂不又让他欠你一个人情，有何不好？只要公主愿意，他便不死。可您从方才进来到现在，如此动怒，素星还从未见过……难道不是关心则乱吗？”
“素星。”她以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口吻道：“你该知道，我不会爱上他，但我需要让他爱上我。”
“人心有时并非是自己能够控制的。即便尊贵如公主您，也左右不了命运的造弄，是不是？”
他竟往她的痛处说下去，一旁的楚大夫道：“你就别逼问公主了，她又没有行差踏错。此事说到底，还是你违了令。”
“公主好谋算。”素星骨节分明的手握着茶杯，悠悠道——
“扎罗首战，我按你的吩咐布八卦阵并设下埋伏，你与燕太子献策，得到功勋；次战，你假意病倒并将晏慎离支去千山采药，听了太子与其谋士夜袭之计，报知于我，让我反袭其主帐；而第三战，我却自作主张没能听你之令。坏了你的周全计划，公主想要怎么罚我？请便。”
楚大夫道：“公主没心思罚你，你自个儿想想以后怎么将功补过吧。”
素星看了小昭一眼，忽道：“为何，你将他支去千山采药可以，我让他自选吃下毒药就不可以？”
小昭冷嗤一声，“我也并非只为支走他。太子会觉得奇怪，他们周全的夜袭计划怎么像被对方摸了底似的？当夜太子与陆之绮秘密商定此计，只有他们二人知道，断然想不到还会被第三人听见吧。”
“但他们疑不到你头上。”楚大夫道：“因为晏慎离，是你的证人。”
“是。”
“所以公主才选了千山这种没有大几个时辰回不来的地方。”楚大夫说，“想来当日老夫被调去，倒也并非凑巧。公主的人在燕军中早有接应，刚好引老夫去为公主诊治。”
“公主将晏慎云的夜袭计划告诉我，又让我反袭其主帐，出其不意。太子若无其他可怀疑的人——”素星思忖着，忽目光一凛，“难道当初对你下手的人，是陆之绮？”
“是。”
“你们是在说，破坏和亲的事吗？”楚大夫问。
小昭道：“本宫初到燕国那两年并非白待的。破坏和亲，乃是我朝左相与燕太子合谋的结果。而给太子出这毒计的人，正是他的谋士，陆之绮。”
素星道：“所以，那夜袭之谋只太子和陆之绮两人知道，太子就算再信任，也不得不有所怀疑。而凡事只要种下种子，迟早都会长成大树。”
“此事却也并非开端。蒋盈你知道么？”
“你说燕太子的dang羽？”
“三皇子为救兄弟，不惜裂肉□□。然他毒杀蒙国王后成功了，却未能将四皇子换出来，因为那毒药生效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快了很多。
这北疆奇毒，正是蒋盈所供。事后，蒋府有一名婢女‘畏罪自尽’，还留下遗言，说自己是受了陆之绮的指使。陆之绮又深得太子宠信，蒋盈手中也无证据，因此只与太子说此事都是他的疏忽，拿错了药。
但事实并非如此。发现那名侍女自裁的是另一名侍女，名叫穗儿。而这穗儿身后，不是别人，正是——晏慎离。”
“我明白了。”楚大夫说：“六皇子一面将三皇子、四皇子都诓入此计中，一面又分散了太子的重要dang羽，使其离心。
此事就像一颗炸弹，到了适当的时候，也会为摧毁太子对陆之绮的信任出一份力。六皇子本为报仇，却也能间接助公主达成目的。”
“国事为先，但当年之事的幕后之人，我一样不会放过。陆之绮，虽死不足以为我三千护卫偿命，我要摧毁所有他依赖的、所看重的，让他被所择之主怀疑、抛弃，陷于绝望，虽生尤不如死。”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和六皇子的目的是一致的，太子是你们共同的仇人。”楚大夫转头又说素星：“整个燕蒙之战大体都在我们掌控之中，就是这最后一环，被你给搅了。”
“倒也无伤大雅吧？无非就是让那六皇子多受了点罪而已。公主真的就那么在意他吗？”
“素星。”小昭道：“若非看在你师父面上，今日本宫必要罚你。
当日本宫险些身死边关，是你师父、本宫的师叔沈愿救了本宫，又遵本宫意愿做了一具假尸，上奏朝廷明昭已死。这份甘冒生死之险的恩情，本宫不会忘。但你也要记着，此类事情不可再有下次。没有本宫命令，谁也不许动，晏、慎、离。”
素星苦笑，说话间仿佛忆起了旧时岁月。那份爱而不得的怅惘，时至今日，哪怕当事人身份皆变、处境大异，也并没有减轻分毫。他终究没能忍住，继续添火道——
“公主又何曾为一个男子这般疾言厉色过。容臣提醒您一句，您是玉芷柔，是明昭公主。顾小昭，那只是一个暂时的身份。”
小昭忍不下去了。
她起身道：“你口口声声担心本宫会为美色所迷忘了本心，那你呢？裴素星！你找了个人假扮本宫去逼六皇子退兵、逼他吃下落凝草，你能说此举不是因为你的私心？”
月华落下了，室内一片洁白如雪。
素星缓缓抬起眸子，沉默了片刻，忽然大笑——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舒解开来了！
她说出来了，她早就知道的对不对？！
“是，我的确有私心！”
他似醒了神，一双凤眸赫然睁大，“我没按你说的做，是因为我嫉妒他！比起他，我宁愿是时倾，至少他是我朝状元郎、名满京华的大才子，他配得上你。在上京，倾慕明昭公主的人能围满整个皇城。晏慎离呢？北燕一个不得宠的落魄皇子……粗鄙燕人，也配觊觎你？！也配得上让你喜欢？”
“……你疯了！我从未对晏慎离动过男女之情。”
小昭亦离了席，神色颇为不悦。
“你不曾了解过他，如何就知他是粗鄙之人？随波逐流、人云亦云，难道是君子之风？
如此不听指令，今日是此事，没闹起什么大的波澜，下一次呢？本宫所谋之事甚大，岂能由着你个人脾性胡来？！”
素星看着她。半晌，微微泄了气。
“公主，我们都是你的人，是晋国子民，是生是死都不会背叛你和大晋。请原谅素星吧。我只是……有一点不甘。”
他终究是臣服于她的。不论这份臣服，是因她是明昭公主、因是心上人，又或是因那从未减少半分的威严与能力。
“那么你最好收起这点不甘。否则，心怀私怨的人，本宫是不敢用的。”她似是耗尽了耐心，伸手，“解药！”
解药递到了她手上，她伸手一握，揣进兜里，忽觉自己是否也情绪过激？素星是臣属，一时控制不住情绪，自己这个上位者怎么也跟着胡闹。
“晏慎离是个心细的人。我回去后，就解药的事与他自有一套说辞。他不论信不信我说的，都必定会派人来查。”她看了素星一眼，“这一点上，你我之间要保持一致。”
他点了点头。“燕国来的细作我还留了几个，正好派上用场。”
“那便好。素星，你今夜所言，本宫已知晓了。
但世间情感并非只有男女之情这一种。想你一路追随本宫至今，也算是和本宫共患难。你我之间，有朋友之情、君臣之义，本宫倚重你，你所做之事也有益于大晋，又何必限于执念中无法抽身呢。”
素星不意她会在恼怒后转来开解自己，怔然间，又被她拍了两下肩膀。昔日美冠中原的娇公主，如今却像一位和他拜过把子的江湖兄弟。
眼见对方态度缓和，顿时也觉有些惭愧，“是我方才有些冲动了，公主见谅。”
“好了，下不为例。”
她看了那无措的小子一眼，转身迈出房门。“希望下次再见，是海晏河清之局。”
小昭不知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绪回到长庚山的，心里问着自己——
方才和他们说的话，果真十成十的真么？
反之，那些对晏慎离说的话，又全都是十成十的假么？
飘零飞雪落在她的衣袖上，似乎也难解这疑问。当即不再多想，快步奔他而去。
少年握在榻上，像一尊玉雕，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似乎已疼晕过去了。
她并未亲临现场，很难想象他是怎么接过落凝草，毫不犹豫吃下的——就为了一个有几分可能是她的人。
这最后一战的战况，她已听线人说过了：六皇子勇武异常，于两军阵前亲斩沙下海之头颅，眼看就要攻下扎罗，是那个冒充她的假人绊住了他。
若只是斩了沙下海，那太子也有伊布关之功，以晏苍鸾的偏宠，了不得和太子得个一样的封赏。但扎罗若得手，他的功劳将大大盖过太子，无人可比其功勋。
这样好的机会，他就这么放弃了。从骁勇善战的三军主帅到身中奇毒的病弱少年，转变只发生在一念间。如果没有解药呢？
诚如他们所言，这场燕蒙之战，她看似只是一个为燕国出力的女奴，实则却是背后整个的搅局人，隐身于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幕后，像一只无形的手般拨弄着所有。只是面前这个少年，似乎有几分脱离了她的掌控。
他并不傻，不是不知斩了沙下海则扎罗已在掌中，不是不知放弃唾手可得的功勋意味着什么，不是没有怀疑城楼那人可能是假的，只是不想拿她去赌。
做出抉择只在闪念间，他甚至没有考虑自己若无解药该怎么办——是就此撒手人寰？一个要复仇的人，难道真的甘心就此去了吗？
从闯入大火中救她、别时送钱庄、生辰赠流萤、沙场挡箭，到被她骗去千山大雪里走鬼门关、兵临城下时吞了毒药、放弃唾手可得的战功……
她喂他吃下解药，在床边看着他想着，有些不解，又有些莫名的愉悦。
对于为她所做的事，他都极轻描淡写，好像一切本该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
短暂的相识，炙热的情感，像夜空中璀璨的烟花，粲然一瞬，一瞬即逝，神妙非常，无法言说。
心绪似乎变得有些微妙。
为何我所渴望的义无反顾的情感，偏偏是此人给我的。在没有走近他的时候，我不知他竟是这样的人，也没有指望他的信任和情感，会是这般的炙热如火啊……
无牵无挂、任性潇洒的感情，时倾不能给我，他做不到！我曾是那么希望他能给我，他却选择了懦弱和逃避，亲自送我出嫁。
这样的感情，我如今劫后之躯，已不指望能拥有了。而你之所以会给我，是因为我是那个“一心为你”的顾小昭。如果你知道了我其实是玉芷柔，知道了我的目的和伪装，必是纵杀我亦不能解恨吧。
六皇子，我终究是要伤害你的。等我做完该做的事，你若想找我报仇，我就任你处置，可以吗？
“小昭。”正想得入神，一道轻微的声音忽然飘入耳中。
他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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