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玕阁里静悄悄的,下人们踮脚屏声路过。
许颂桉早就醒了。或许是昨晚的药起了作用,这儿会热暂时退了。
他其实挺不愿意清醒着,发热的脑袋混混沌沌的什么也想不清,就那么在醒醒梦梦之中交错着度过也挺好。家里人都不在了,唯独他成了漏网之鱼苟活着。
卷入祝寿图案中被一举灭门,许颂桉对个中细节全然不知,只是在狱中受审时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残缺的经过,但无论如何,许家一定是被冤枉的。
这种情形,他理应恨之入骨、报仇雪恨,但他的心如消沉的灰烬,如何也起不了火星。
从狱中出来后,许颂桉躺了三个月,无论梦中梦醒,祖父、叔父、婶婶、二皇子……没有一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似乎完全被隔绝了。
他整个人如一潭死水。
叩叩叩,寝房门被叩响。
“公子,早膳做好了,小的给您端进来了。”小厮沈二看许颂桉在走神,把饭放下便静悄悄出去了。
许颂桉觉得自己这样的空壳,好像吃也可以,不吃也无妨,吃饭喝药睡觉像是每日例行公事,但也没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实在是太乏味了。
食盘里有一笼小笼包、一碗蒸蛋,还有一小盘清拌笋丝和小米粥。几份食物冒着热气儿,在桌上静静等着,不吵不闹。光滑的鸡蛋羹在上面淋着香油的,上面撒着翠绿葱花。
他小时候便是爷爷一手带大的。老爷子除了带兵时候不含糊,照顾人来粗糙得很,小时候只要一喊饿,早上夜里端过来就是一碗鸡蛋羹,老爷子为了表达爱意,自己下厨蒸出来一碗蜂窝,许颂桉也只能捏着鼻子吃干净。
这么光滑的蒸蛋许颂桉还是甚少见到,他鬼使神差般地拿起勺子吃了起来。
窗缝中的阳光照在碗里,鸡蛋羹上的香油圈波光粼粼的。一滴水恰好滴落在中间,把香油圈砸成好多个。
许颂桉手背抹了抹下巴,透过窗缝向外望去。似是许久没有见过太阳了。
————
吃完饭后,许颂桉打开门站在下檐。
冬日里干枝枯草多些,但是明玕阁院子里栽了些蜡梅树,现下里都开了。
“今日初几了?”许颂桉淡淡道。
“回公子,今儿个初四了,再过六日就是冬至了。”沈二见许颂桉愿意出来,心里甚是欢喜,见见太阳赏赏花,这病啊就会好转了。
沈二拿出斗篷给许颂桉披上,见他没有厌烦的神色,便放开了话匣:“这蜡梅能开到来年三月份呢,赏一个冬季不成问题。咱们府里就明玕阁种了蜡梅呢。”
听到“咱们府里”,许颂桉扭头看向沈二,他说的极为自然,好像许颂桉就是在这里生活一样。许颂桉不知道怎么表达这种感受,总归是有些错愕,更多的是自嘲吧。
许颂桉转头看向条条枝梗盛着带水气儿的黄蜡梅,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谢云光上值了吗?”
“大人今日上值了。”沈二听到许颂桉主动提起他们家大人,心里有些激动,“公子找大人有什么事吗?要紧的话小的差人去给大人传话。”
“无事。”许颂桉拢了拢斗篷,“府里有什么茶吗?”
“有的,公子要什么茶?”
“什么都行,开了封的就行。有松子和佛手柑吗?”
“松子倒是有,只是这佛手柑倒是稀罕物,府里怕是没有。公子什么时候用,小的这就给您买去。”
“不用了,我自己去。”许颂桉
许颂桉换衣服的功夫,沈二就把茶和松子送过来了。许颂桉掀开盖子扫了一眼,三甘茶?他捻出一片茶叶仔细看了看,果然就是三甘茶。
“您看这茶行吗?”沈二只是知道些茶的名字,不太懂茶,但是大人常喝的应当不会差。“从大人桌上拿的。”他补充道。
许颂桉听完眼角跳了跳。他让拿开了封的,没让把谢云光正喝的拿过来。三甘是边北茶,比不得南方的茶精细讲究,谢云光这位置的人,怎的还喝边北的粗茶?
人都被掳了,许颂桉也不甚在意这茶是不是要紧的东西,只道:“放那儿吧。。”
沈二见许颂桉换好了衣服,吞吞吐吐道:“公子……你要买东西,小的给你去买,这天儿看着暖和,外面还是冷的,您得小心着不能着凉了……”最主要是怕您出点什么岔子,小的担待不起啊。
“怎么,不准许我出门吗?”许颂桉瞥过去。
“不不不不不……”沈二连忙摆手。大人倒没有说过不许许公子出门,但是看他俩这情况,他本能觉得应该小心着点。
听罢,许颂桉往外走去。
许颂桉本就是虚张声势地诈他,没想到谢云光竟然没有吩咐过不让他出门。
走到府门口时,许颂桉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两个侍卫、一个小厮和两个丫鬟,驻足道:“他这样……是要把我当成犯人一样看着吗?”
许颂桉垂眸看着地面,声音有些羸弱。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抬手把吹散的头发挂在耳后,右手指节上的红痕显得分明,顿时便让人心声怜意。
“不是的公子,出门在外的,人多了也好供您差遣,也能保护您的安全。”
许颂桉抬头看着他,那眼神里有些失望和不可言说的屈辱。
是了,这么大张旗鼓的出门,外面人知晓公子的身份后,定会有不少人嚼舌根。
“好……好吧,那公子您得让小的跟着您。”沈二连忙做出让步,生怕让许颂桉误会了他们家大人,再激起他俩之间的矛盾。
许颂桉点点头。
————
乐集大街是京城东北片区最热闹的地方,各家名贵的成衣定制、胭脂首饰、茶楼食肆都在这儿云集。
二人去近处的茶叶铺子、香料铺子还有药铺一一问了,都只有焙好的佛手柑条儿,没有新鲜的果子。佛手柑打南方运来,路途遥远,普通的店铺怕是不会进。
逛了两条街,许颂桉走得越来越慢,脚步有些虚浮,脸色也不太好。
沈二忙关心到:“公子你没事吧,要不咱们先回府去,明天再来买?”
许颂桉摇摇头,声音有气无力的:“先歇一歇脚。”
沈二把他扶到路边的茶水摊座上,念叨着:“许久不出门怕是累着了,公子身体还是得好生歇息着。”
许颂桉喝了一口茶水,缓了缓神,然后越过沈二看向街的斜对面。
“怎么了公子?”
“那里有卖龙眼的,去问问有没有佛手柑,最好有金华果子。”
“哎,小的去问问!”
沈二小跑着过去那卖龙眼的果铺中,一问还真有。
“您可真来对了!咱们这整条乐集大街上,都找不出来第二家!买这佛手柑新鲜果的不多,也就是咱们店里人自己喜欢,有时候冲冲茶喝,顺道也就进儿点来卖。”
果铺老板领着沈二往店里面走,一张桌子上摆着几个瓷器罐子,里面插着黄黄绿绿的佛手柑。
“您要多少?”
“啊,有金华的果子吗?”沈二问。
“那自然是有,金华的果子可是上品。您要大果、中果还是袖珍果?是要开掌的还是未开掌的呢?”
沈二没买过佛手柑,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多讲究。
“这……我去问问我们家公子去。”
他边往外走边想着,自己还得多跟管家取取经,最好再看看书什么的,不然回头照顾不周到,被辞退回老家可怎么办。
他右手握拳往左掌上一敲,决定今晚就去请教管家,然而他往街斜对面一望,茶水摊子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许颂桉的影子!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许公子跑了!他就觉得今天出门的时候有些怪,许公子看起来病弱,可骂起他门家大人时他都得抖三抖。
果然贵人家的差事不是那么好做的!他们家大人小心翼翼养着的人,自己给跟丢了。
“老板!我家公子呢?就刚才在这儿坐着的那个!”
“方才还在这儿坐着呢,一扭脸就没见着人了。”
沈二从身上掏出碎银子给老板:“要是再见着我家公子,麻烦去灯丰街谢府报一下,必有重赏。”
茶摊老板探头道:“敢问是灯丰街哪个谢府?”
“谢指挥的府上。”末了沈二又补充道,“别声张。”
原来这就是被指挥使看上的许家公子啊,虽然病气了些,但也不掩俊秀底色,反而有种难以接近、让人抓不住的韵味。果然还是自己猜的对,这许公子根本就是被抢回去的,这不,一有机会人便跑了吗。
心里这么想着,茶摊老板面上一点不显露:“哎!要有消息小的一定给报过去。您放心,小的这嘴严实得很。”
这京城里贵人多,谁家小姐公子跑出去玩乐,哪家新纳的郎君小妾不服管教,八卦事儿多的很。茶摊老板只管拿钱办事,不问不说,这样才活得久、挣钱多,尤其还是谢指挥使府中的事儿。
沈二先是在附近几个店铺挨个找了找,又去最近的巷子里看了看,还是没找到人。
而后他便一路快跑回府,心里祈祷着:“公子一定要在府里,一定要在府里。”他安慰自己,许颂桉也许是累了,没叫自己就先回府了。
————
几个月不见,许府门匾上落了不少灰。大门紧紧闭着,院子里的风景连同府内以往光景,一起被封条封滞住。
许颂桉没有走近,隔着路远远地望着。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这边街道分外冷清,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寂寥感。
他沿着许府侧面的胡同低头慢慢走着,并没有围着许府看墙上的一砖一瓦,而是思绪乱乱的,脑袋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正走着,他的胳膊突然被人拽住。
“颂桉啊,终于等到你了。”
许颂桉的脑中忽得断了弦,仿佛边境的千军万马卷着寒风向他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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