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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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棂，十三岁，湖北省凝安市抚杨路初中初一学生。
2021年以优异的成绩考进这所市里最好的初中，2022年迈入一年级第二学期，因为成绩下滑——从班级第一名降到了第二名，被班主任老黄叫了家长。
当月棂来到办公室，爸爸坐在老黄的对面，两个人面前摊开着一张印着当下流行仙侠剧剧照的彩色信纸，衣袂飘飘的古装男女执剑相看泪眼，动情之处连背景里的无名黑鸟亦跟着涕泪涟涟。
信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黑色纤细的秀丽字体。
月棂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她的笔迹——一封女孩写给男孩的情书，内容充满了她暂时不能理解的情思，搭配着仙侠美照深情不已。
但她并不是情书的主人公。她无比震惊：这封理应出现在二年级某位学长手里的情书，怎么会到了老黄这！
老黄淡淡瞟了月棂一眼，径直看向与她长相七八分相似的爸爸。爸爸向老黄点点头，无声地散发某种“信号”。
月棂以为他们会说点什么——至少质问这封信，她写给谁，为什么要写。
然而没有，老黄把情书递给爸爸，整理手头的资料，合上泛黄的带着茶渍的玻璃杯盖，表示送客。
爸爸经过她身边时顿了顿，走了出去。
回家的路人，父女二人保持着缄默。
爸爸低头看路，心事重重的模样。
月棂落后半步亦步亦趋，看着他紧锁眉头的侧脸，几次张了张嘴，却不知道从何解释。
“那不是我的情书！”
“那是隔壁院子蔡雨雅说她写字不好看，让我帮忙誊抄的！”
“你的女儿没有早恋！”
“你和黄老师竟然没有一个人问我和这件事的关系！”
尽管思绪万千，被人冤枉的憋闷伴随了月棂好几天，面对似乎不愿意与自己多谈的爸爸，以及后来知道了情书事件装作不知情的妈妈，她亦干脆闭上了嘴。
也许他们俩压根不在意。她想。她的成绩只是略微下滑，平常的表现依然平淡老实，按部就班地上学放学，早自习，晚自习……从小乖到大、别人口中“别人家小孩”的她没什么可被担心的。
“嘿！抓到你了——”
不用回头就知道，又是那个叫“帅军”的男生的恶作剧。
不过她不得不回头，对方往她的衣服上贴了纸条，她一把撕了下来，透明胶带粘贴的小片白色a4纸上赫然写着：大家好，我是头猪。文字后面形象地用圆珠笔画了一只简笔猪头——碍于执笔人画工有限，猪头的鼻子和耳朵部分反复描绘了几笔，显得粗陋且愚蠢。
“你很讨厌！”
她恼羞成怒作势去打，男生灵活地一扭腰，拉开了二人的距离，熟稔地做了个猪鼻子鬼脸，溜之大吉。
“他又来了。”同桌韩糖笑嘻嘻地拍了拍月棂的肩，露出洁白牙齿上两颗尖尖的虎牙，“降降火气，打是亲骂是爱，我看呐，他一定是暗恋你……”
“别。”月棂没好气地朝帅军消失的方向刮了一记白眼，“他才不是暗恋，他是欠！”
就事论事，帅军无愧于他的姓氏，在新学年的初中生里，肤色干净白嫩，剑眉秀目，鼻翼秀气，唇形精致，除了身高不够看——十三四岁男生的身高发育比同龄女生晚一截，倒也称得上小帅哥一名。
月棂誊抄过情书，闲暇看过几本班上女生传阅的似是而非的恋爱小说，但对于男生女生之间的“喜欢”全然懵懂，甚至于完全不开窍。不管帅军这种一天至少找她三次“麻烦”的恶作剧行为出于什么，能够分辨的情绪九分是厌烦，还有一分就是犹豫要不要告诉老黄，让他制止一下帅军。
帅军的找茬常常点到为止，月棂从初一上学期开学一个月犹豫到离学年结束还剩一个月，没能下定决心。
她顾虑：不值得因为这点小事上赶着招惹老黄的臭脸，以老黄的一贯作风搞不好连她也要一块挨骂，到时候又被请家长……
从来到抚杨路上学为止，月棂已经记不清请了几回家长、几回老黄单独留堂教育，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多么十恶不赦、在学校里成日举着火把烧老师们的胡子玩。
无风起浪的明明是脑壳缺弦的老黄，而不是她。
期末考试临近，夏日的氛围和炎热的气候不知不觉悄然铺垫。
月棂的额头因为上火冒出了两颗红彤彤的痘痘——也可能并非上火，而是到了尴尬的青春期，班里大部分的女生皮肤或多或少都出现了问题。
“你就是月棂，十一班的？”
放学转弯的路口有一家雪糕店，月棂打算买一支绿色心情解解暑，忽然被几个高年级的女生堵到旁边的巷子口。
月棂被她们不客气的推搡弄得不明所以：“别推，你们是谁？做什么？我不认识你们！”
“不认识？呵呵……”
领头的女生烫着弯曲的卷发，浓密的发量披散在胸前，看上去比真实年纪老气了好几岁，蓝色浓墨的眼影下，一双细长的眼睛充满不善地盯着她，尖刀利刃似的。
对方脸蛋稚嫩，胸口平平——学年至多在初二到初三。
月棂纵使从未有过类似的经验，但“没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立刻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起校园霸凌。
“我……我不认识你，也没有招惹过——”
尝试解除误会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女生身后的跟班推了一把。
那跟班长得人高马大，比月棂高出两个脑袋，手臂肥肉横生，有三个月棂的胳膊粗，胸肌和腰围结实得好似一堵城墙。
月棂的身量随了父亲，高挑纤瘦，根本经不起对方的大力，猝不及防撞上身后凹凸不平的青砖墙面。
“嘶……”
夏季的校服布料纤薄，隔了衣服无济于事，后肩的皮肤顿时传来清晰的摩擦感，继而是火辣辣的疼。
“找你的麻烦就找了，少特么废话！”
跟班操着破风箱一般粗粒的嗓门一步跨到月棂跟前，壮硕的身躯将巷子口的阳光挡了个七七八八，用从婴儿肥颧骨、三面赘肉的裹挟下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小眼睛死死瞪着月棂。
“今天就叫你认识认识——”
“喂——你们几个小孩，做什么？”
月棂以为自己免不了一顿胖揍，雪糕店老板娘起先趟在店门口的木质长椅上纳凉，余光看过去椅子连人一块消失无影。
女生们身后传来一个男人散漫的声音，“敢在学校门口欺负同学，小心我告诉你们老师和家长！”
“哼，今天便宜了你……走着瞧！”
撂下一句狠话，蓝眼影收起凶狠的表情，装作无事发生，带着跟班们迅速跑开。
“没事吧，小孩？”
月棂惊魂未定，直到男人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没……没事。”
看了一眼来人，三四十岁的年纪，眉毛稀疏，左边和右边各有残缺，圆溜溜不大不小的眼睛，扁平的鼻峰，上薄下厚、乌青颜色的嘴唇，皱着眉头说话有轻微的抬头纹——模样平凡放在人堆里再也找不出来。
他的目光却异常明亮，即使逆着光难掩熠熠神采。
“谢……谢谢你。”
经过这么一折腾，月棂购买冰棍的欲望降到冰点，朝男人略一点头，就要回家。
“哪来的风？”
男人在她转身时疑惑地嘀咕一句。
月棂不由朝身后的小巷看去——小巷不深，往里走十步就是居民楼的楼梯口，楼梯口内是逼仄昏暗、垃圾乱扔的过道，连个透气的窗户都没有。
一阵接连一阵的微风吹拂到她的脸上，也吹开了男人质地轻盈、不掀一丝褶皱的缎面墨色衣摆——在这样炎热烦闷的正午时光，他异于普通人长襟长裤的贵气复古装扮竟生生开辟出一抹凉意。
风渐渐休憩。
男人微微一笑，露出整齐白净的牙齿：“你也感觉到了？”
“什么？你说的是……风？”
“是呀！”
“可能是回旋风之类的……”
“是么？”
“……应该。”
下午，月棂心有余悸地向韩糖讲述中午放学的遭遇，末尾委屈地补充：“人倒霉起来喝口水都要塞牙缝？我根本不认识那些不良少女！”
韩糖看着她，眼神万分同情：“听你的形容，我大概知道她们是谁……”
“谁？”
“卷发画蓝色眼影的是二年级的大姐大，你懂的，那些混社会的女孩每个年级都有个头头人物，她就是——她叫陈晴；长得像黑熊、浑身肥肉的跟班是陈晴的姐妹，准确的说，是陈晴的‘御用’打手，叫罗燕，据说打架比许多男生都厉害；另外三个女生和她们一伙的，具体叫什么不清楚，没有陈晴和罗燕出名，不过也是喜欢到处惹是生非的主……这些人，欺负起人来不讲道理，管你认不认识。”
“她们今天被路人大叔赶走了，还会找我的麻烦吗？”
“说不准，被她们盯上的女生，没几个讨得了便宜。”韩糖的眼神从同情直转而下变成怜悯，“不过没听说她们喜欢找好好学生的茬，难不成最近变了喜好？你确定没惹过她们其中的谁？”
“我确定！”月棂举起右手，差点对着空气赌咒发誓，“你知道我的，我一向学校家里两点一线，怎么会和她们扯上关系？”
“那倒也是……找不到原因，就难办了。”
月棂撇了撇嘴，闷闷地拨弄数学习题册。
“嘿嘿，月小猪，抓到你了！”
帅军不合时宜地一屁股坐到后桌，好巧不巧重重拍到她受伤的肩膀。
“嘶……”月棂疼的忍不住哼了一声，扭头瞪了过去，“帅军同学，你是不是有毛病？没事能不能滚外面玩去，找别人玩，别来烦我！”
一定是她的眼神太凶狠，并且第一次用上“滚”这类粗鲁的字眼，帅军在她的目光下整个愣住，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
“我……你这是怎么了？”帅军愕然地摊了摊手，“吃错药啦？”
“跟你说过许多次，有事没事别拍我，别给我贴纸条，别向其他男生调侃我！我是你家的毛绒玩具？还是你们家雇佣的保姆？我很讨厌你，你打扰到我的学习了，以后，请你离我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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