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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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的下午甘露殿议事，沈鹿衔才把出征兖州一事一提，便遭到了世家大族们的一致反对。

“北蜀之战不过半年，新帝初继位，便再兴战事，岂非太过凶厄？”

“臣也如此想，先帝殡天前效仿汉文帝，太后母仪天下，更当行黄老之法，主动出征，只怕会有后患。”

说话的是中领军王越和乡侯卢宁，两人都门第甚高，甫一起头，其他人也都纷纷跳出来附和，这里不行，那里不妥，生怕触怒北边，平白生事。

其中一人高声道，“难得近来羯虏不加滋扰，殿下不趁此休养生息，反而…”

沈鹿衔蹙眉，还未出言反驳，门外忽传来一道清冷之声，打断了他，“依黄侍中所言，只要羯人不渡江，我们就该世世代代龟缩江左，中原神州便随它去了，对吗？”

黄逊一凛，正要发作，转头瞧见是云渐和沈顾大步进来，又憋了回去，“臣、臣是为江山社稷着想！”

云渐冷笑了声。

沈顾奇道，“这却怪了，今晨我同云将军在西郊大营演兵之时，说起殿下有意征兖州，军士们尚且士气大涨，只恨不能即刻渡江，没想到朝廷之上竟是这番景象。”

军营中许多士兵都是从江北南渡而来，自然想返回故乡，但这很大程度也代表了大邺百姓的愿望，说来讽刺，匹夫尚有家国情怀，庙堂之上的肉食者却未必有。

黄逊的脸红了又白，王越道，“年前北蜀和益州战事才平，已是十分消耗，如今再要兴兵，倘若败了，你们可能与殿下和万千军民交代吗？”

他这话既像质问，又像威胁，旁人还不曾应话，沈鹿衔心底先咯噔一跳。

前世许多战役，就是因为朝廷有人从中作梗，内斗牵制，才功败垂成的。

更何况，云渐和沈顾都死在这上头。

沈鹿衔敛眉，微微白了脸。

云渐懒得搭理王越，径直望向沈鹿衔，“臣有把握，愿立军令状。”

王越凉声笑了，“军令状可不是嘴上说说，我知道世子骁勇善战，可何必把国舅扯进来呢。”

卢宁也道，“是啊，胜败乃兵家常事，若真有不慎，军法伏诛，难道让殿下将自己兄长…”

沈鹿衔眉眼蓦地凌厉，“卢乡侯，你放肆！”

卢宁伏身道，“臣也是为他们的安危着想，殿下恕罪。”

沈顾嗤了声，“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沈某一介外戚，我等既敢在此立状，就不怕承担后果。”

王越不依不饶，“可徐州是京城后方，国舅身为一方之长，随意渡江，未免太任性了。”

此话一出，沈鹿衔突然便意识到了另一层关系——世家绝不会轻易让沈家再添军功。

而云渐是楚王世子，云奉章到底也没把他们的父子恩怨公之于众，在世家大族看来，“云世子”并非彻底无法与他们同船而乘。

最重要的是，绝不能让云渐和沈家结成同盟，尤其是北伐这种一旦做成会民望大涨的事情。

沈鹿衔和云渐对望一眼，顿时明白了他昨日所说“如此成事的把握更大些”是什么意思。

她垂下眼帘，妥协般长舒了口气，“也罢，兖州作战，徐州无人镇守也令人不安，云将军既有把握，就一人立状便了。”

*

不多时，王越几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殿中。

外头下着雨，还没出宫门便大了起来，云渐让沈顾先别回府，且去仪鸾司坐坐。

正要转弯时，沈顾却按住他的袍袖，瞧着那几个老家伙消失在雨帘内，才转过宫道，笑了两声，“还是你有办法，若让殿下单点将你一人领兵北伐，他们断然不会同意。”

云渐唔了声，沈鹿衔在朝中艰难，如此便可省去她与那些高门官宦缠斗的功夫，何乐而不为。

“也亏得你俩有默契，”沈顾问，“你当真没和她提前串一串话？”

“没有，”云渐道，“那些人精眼睛都是毒火里淬出来的，若她演得不像，被瞧出了端倪反而坏事。”

其实他也存了一点心机，虽然知道没什么意义，依旧忍不住想试试沈鹿衔能否看出来，更想看着她和自己心照不宣打配合。

而她果然看出来了，更让他有种期待落地的舒适，像一支绷在弦上许久的利箭终于脱手而出，朝着早已瞄准的方向破风穿杨，正中靶心。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是不受任何道德和身份束缚，避无可避也无需回避的，独属于她与他的心领神会。

只是她自己都未必意识到，更不会在意罢了。

回到仪鸾司，沈顾收了伞，抖去上头水珠，呼了口气，“好大的雨，我昨儿才收到这把伞，简直跟算好的一样。”

云渐看过去，“这便是殿下画给你的那一把？”

“可不，”沈顾道，“她的山水画得是最好的。”

依旧是那日在长信宫中见过的云山苍柏，云渐却心有所感，“能给我看看么？”

沈顾把伞重新撑起转向他。

青山苍冥，大雪皑皑，梢头落着一对白腹红喙的雀儿，弹动羽翅，生机勃勃。

只是这两只鸟的运笔方式，和他那天画得并不十分相像。

云渐俯身，更加确定了这不是当日他在长信宫见到的拿把伞，只是画者刻意临摹，才看上去像是同一幅。

他微微愣神，不可置信般，眉宇倏忽一动。

沈顾莫名，“既白，你怎么了？”

云渐反而气乐了似的，但转瞬便掩饰下去，“没什么。”

*

萧露近日常来找沈鹿衔，这天得了本异怪志，兴冲冲拿来给她瞧，只是沈鹿衔正忙着，她只好在一旁自己解闷，书卷摊在手边，一壁看着，一壁拿起案角才绞出形状的香囊缝了起来。

等星隅研墨的间隙，沈鹿衔抬脸，见她这样，忍俊不禁，“你还这样三心二意的，仔细扎了手指头。”

萧露不以为意，“这几日女夫子教我静心，针线功夫早已练出来了。”

她拨弄着竹编小篮里一早便掺好的香料，奇道，“我记得殿下不喜薄荷的气味，怎么里头放了这许多，还有藿香。”

沈鹿衔道，“时气渐热，原本兄长说要北伐，想做几只清热化湿的香囊给他，谁知他又去不成，便搁那儿了。”

萧露唔了声，“那云将军什么时候动身？”

沈鹿衔从星隅手中接过笔，“就这几天。”

“他跟前的程参军也跟着么？”

“那是自然。”

萧露点点头，“左右我没什么事做，给你缝几个，照样送人嘛。”

沈鹿衔冲她一笑，“好着呢。”

萧露耐着性子缝了几针，又撂开手翻书，被里头一页青面獠牙的鬼怪图画吓了一跳，见沈鹿衔写得认真，顽心顿起，一声不吭地抱着书挨了过去。

沈鹿衔写完，察觉到她过来，搁笔扭头，“怎…啊呀！”

她也和那鬼脸对上了眼，结结实实唬了一下，脸都白了，“什么东西？”

萧露捧腹大笑，“阿璇姐胆子还是这样小啊。”

沈鹿衔捂着胸口，哭笑不得，一把将书扣在案上，“你又作怪，仔细我找女夫子告状去。”

“你才舍不得呢，”萧露下巴靠在她肩上，“真吓着了吗？”

沈鹿衔认真道，“吓着了，晚上你得哄我睡才行。”

萧露贴着她笑成一团，不妨星隅看到窗外又宫人身影经过，忙嘘了一声，压低声音，“两位殿下，悄声些，别被旁人听了去。”

长信宫不是嬉闹的地方，多少宫侍言官的眼睛盯着，想到此，萧露只好端正坐姿，叹了口气。

沈鹿衔悄声笑，“不是说近来女夫子管的严吗，你平日在书房也这样？”

“那肯定是趁夫子不在的时候了，”萧露两眼弯弯，“我身边人早习惯了，就不会被吓着。”

说到这里，沈鹿衔倒想起一人，“对许令仙也这样吗？”

萧露扯扯唇角，“谁爱和她闹！从年前我教训了她两句，她也少来了，说是忙着婚事不得空。”

沈鹿衔想起去年小岁时的是非，唔了一声。

萧露笑嘻嘻看着她，“我那是选她是和你置气，你可没必要吃这个醋呀。”

沈鹿衔作势要捏她脸颊，“净胡说。”

萧露连忙躲开，沈鹿衔道，“我记得许令仙的婚事，还是去年秋天定下的。”

她嗯了声，满不在乎，“怎么了？”

“你只比她小一岁，还要居丧三年，届时便十九了，等到那时候再提的话，只怕有些晚。”

萧露顿时大不自在起来，“干嘛突然说这个。”

“该提了呀，”沈鹿衔道，“即便不定下来，也得留心拣选着不是。”

萧露笑容淡去，“前段时间你便忙着给星隅张罗，现在又来操心我，难不成我们都出去，你独自留在这儿就开心了？”

“不是这回事，”沈鹿衔拍她一下，“我既然进了宫，总得给你打算的。”

“再者说了，”她笑道，“我不打算谁给你打算呢，难不成让你一个公主自己出去找？还是交给太常寺？咱们也不放心啊。”

萧露眉心微动，“可是阿璇姐，你也才比我大一岁。”

她咬唇，有点绷不住，一把抱住了她，溢出一点哭腔，“我们家真是对不起你。”

沈鹿衔微怔，拍拍她的肩，“没有，阿露，这是我自己选的，而且我现在过得也挺好的。”

萧露埋在她怀里，无声摇头。

“好了好了，”沈鹿衔故作轻松道，“你也不想小皇帝变成世家的傀儡吧，他们起了势，还不把我们活吞了？至少我们现在还囫囵个活着呢。不然军权哪能收拢的这么快，北伐和科举就更别想了。”

萧露这才抬起脸，吸了吸鼻子，“我知道，可是我心里难过。”

“别难过，”沈鹿衔理了理她耳边微乱的碎发，拿起自己方才写的东西，笑道，“你瞧，这是今年加开恩科的文书，若考上来有好的，我就叫你来挑一挑。”

萧露红了脸，“不羞臊，我不和你说话了。”

正玩笑间，月轻入了室内，“殿下，云指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