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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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坂时臣第一次见到雁夜时，对方在他看来，还只是个小孩子。
那是魔术师们的聚会。居住在日本的魔术师家主们到访远坂家，代表家族参加晚宴。或许是为了展示下一代的资质、抑或是为将来做打算，他们大多带来了自己的儿女。
在众人之间，那个穿着深紫色和服、身量瘦小的少年吸引了时臣的目光。
对于间桐雁夜，时臣早就从父亲口中听说了关于对方的讯息。毕竟是同为御三家、又来往比较多的家族，间桐家对于继承人的选择，他们也是相当关注的。
“那个孩子有着还算不错的魔术回路。对于从异国迁来、因为水土不服而势力渐微的间桐家来说，应该算是难得的料子。但是，那个孩子健康状况似乎不太乐观。这大概便是间桐家主迄今只教授他基础魔术的原因吧。”
远坂时臣对于间桐雁夜的最初印象，便是这套“资质优秀但健康欠佳”的评价。眼下，才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
那个少年侧脸清秀，狭长的眼睛末端眼角微微上挑，薄薄的双唇严肃地紧抿。脸上除了苍白便看不出太多象征病弱的衰颓气色，但那一截从宽大和服袖口露出来的、纤细得过分的白皙手臂，的确不像是一个健康强壮的男孩子会拥有的。
此刻，间桐雁夜安静地坐在间桐脏砚身旁，似乎正专注认真地听自己父亲为家主的讲话。少年单薄的背脊挺得笔直，与宽大领口延伸出来的纤细脖颈连接成一条优美的线。
自己应当更优雅一点的。这样放肆地盯着别人看并对其外貌评头论足，实在是太失礼了。
在对着间桐雁夜行注目礼将近两分钟后，远坂时臣想起了家训，打算就此移开目光。但也正在这时，对方那边出现了异象。
少年举起水杯，另一只手则高高抬起、令宽大的振袖遮住脸部，仿佛是要饮水。然而，从这个角度，时臣清楚地看到，少年在和服袖子的掩护下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又颇为不耐烦地瞥了瞥嘴角。
远坂时臣惊讶地睁大了眼。
接下来，那个少年微微侧过了身，将身体调整到了会被前方背对而站宾客挡住的位置。以手臂拄着下巴的姿势，间桐雁夜竟堂而皇之地闭上眼假寐起来。
以孩童的狡猾来掩饰缺乏礼貌的行为，真是从任何角度来看都十分不优雅的举动。
远坂时臣在心底如是评论，同时以从容的姿态向大厅那一侧迈步，不着痕迹地拉近了自己与对方的距离。
毕竟是与远坂家交情不错的家族，那么，在对方被问话之前叫醒对方以解围，也是有必要的。他这样想。
有熟识家族的人走过来，时臣换上宛如面具般完美的微笑迎上对方，与来人交谈。得到夸赞时，他以谦逊的言语流畅回应，因为被人就“努力专注”这一点称赞过太多次，他几乎可以将用来回应的那番话倒背如流。
应酬之际，时臣将目光分到了近在咫尺的少年身上。
间桐雁夜仍旧安然地假寐，对于自己引起某人注意的事毫无所觉。原本在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该是五官稚嫩的，或许还会有点婴儿肥。然而间桐雁夜因为过瘦而脸部骨骼轮廓明晰，下巴尖得可怜，五官也相当分明。在灯光下，少年薄薄的耳垂呈现为半透明的粉红色，脆弱又美丽的模样如同樱花花瓣。
如果触碰时不小心点对待的话，那一抹粉色，多半就会被手指轻易碾碎吧。
总而言之，间桐雁夜看起来，是个柔软又温和的男孩子。
感慨中的时臣，忽然收到了不友好的视线。他所观察的少年的父亲、间桐家主，将视线投了过来。
间桐脏砚其人如同深山内的顽石，冰冷又固执，宛如被腐烂的苔藓附着一般潮湿阴冷。即便是他看似友好地咧开嘴笑的样子，也令时臣深感不自在。
但是，优雅体面的待客之道已经融入了时臣的骨血。他向老者行礼，笑容中颇有几分歉意。
时臣本打算转身离开，但他看到间桐脏砚站了起来，便也只能立在原地。
“老朽也要与旧友叙话去了。雁夜身体似乎不舒服，如果远坂君有闲暇的话，麻烦你照顾他一下吧。”
间桐雁夜……分明就很舒服地在小睡着吧。
当然，这样的腹诽时臣是不会说出口的。
对老者做出了必将照料雁夜的承诺，时臣走过去，在少年肩上轻轻拍了拍。“间桐君。”
少年慢慢睁开了双眼，缓缓地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便飞快地放下手，再度端坐。眼睛再度聚焦，间桐雁夜转向声音来源点头致意，眼中是尚未搞清楚状况的迷茫。
“远坂……”少年迟疑地开口，又在仔细打量后转为肯定的语气，“……君？”
对方也是认识自己的，看来之前也做足了功课。时臣想道，摆出得体的微笑。“你的父亲托我照顾你。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我可以带你去书房。”
“多谢了，不必。我和你又不熟。”
雁夜并不领情，“事实上，与我初次见面的你，根本就是生疏到不能再生疏了吧，远坂君。”
并不是恶略的态度，拒绝的话语经由少年软糯的声音演绎后也变得绵软起来。可时臣还是莫名地觉得，自己被对方讨厌了。
但他们两个，是不应该讨厌彼此的。日后，为御三家继承人的他们，还会有更多交流，无论是魔术还是人情方面。
“听父亲说，你身为魔术世家的继承人，却对摄影和文学很感兴趣。”
间桐雁夜因为这句话而涨红了脸，苍白的皮肤也因此而有了血色。少年气势汹汹地瞪向时臣，却因为时臣的下一句话而卸掉了所有敌意——“我书房里有些相关的书籍。你父亲不允许你碰这些，对吧？”
“真的……可以在你这里看吗？”
少年迟疑地发问，睁的大大的双眼里满是期待。
被那毫不设防的眼神所注视，原本只想试探间桐家继承人的时臣有点脸热。“以后也可以的。那么，请随我来。”
时臣握住了对方小小的手，将对方拉了起来。那冰冷的触感，令他立时打了个寒颤。
怎么会这么冷呢。时臣想着，出于主人应有的体贴，他将少年的手握得更紧，同时换上关切的表情看向对方。
看穿时臣意图的雁夜将头转向一边，有点嫌弃地扬起下巴。“我体温一直很低的。我身体不好，你应该知道吧。”
赶在时臣发问之前，雁夜提前给出了回答。
时臣不再说话。他引领对方离开喧嚣的宴会，走向书房。
“你难道很喜欢这种场合吗，远坂君？”
雁夜稚幼的声音打破了悄然无声的局面。
“谈不上喜欢。只是，为主人，一定要得体地招待才可以。而且，有很多优秀的魔术师在场……”
“可冬木市的掌管者是你们家呀？他们是无法与你父亲相提并论的。说白了，只是一群聒噪的肤浅生物而已。”
真是尖刻的发言啊，时臣暗忖道。
在场除间桐家之外，绝大多数家族都无法与远坂家相提并论；时臣的确也是这样认为的。正因如此，他才一直期待间桐家的继承人能尽快开始学习魔术。
总有一天要与这个人以家族之名一较高下——这便是远坂时臣向往的、与间桐雁夜的相处方式。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少年坐在时臣面前，却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沉浸在书本中的间桐雁夜双眼发亮，唇角带着干净的笑意。
这样是不对的。身为魔术世家的继承人，怎能沉溺于摄影这样的事情。时臣想要出言责备，面对对方那副专注的模样又无法开口。
最终，他只是在少年将书本阖上之际，给对方递上了一杯热茶。
少年怔了一下，伸出双手接过茶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你可以不要这么客气的。还是说，”少年好奇地歪了下脑袋，“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要遵守‘优雅’的家训吗，远坂君？”
“家训之所以为家训，就是要时刻遵守的。”
说到这里，时臣顿了一下。在他看来，对于这个小小的少年，还是称呼名字表示亲近的好些。然而，对方先前那番关于二人生疏的言论，令时臣犹豫了。
当时臣纠结称呼时，雁夜对他先前的言论发出了惊叹：“那你还真是厉害。对于间桐家呢，我是没什么爱可言的。总有一天，我要逃离那里。”
“逃离？”
时臣皱了皱眉。他不了解间桐家的核心魔术，但对方那近似于“抛下继承人身份逃避责任”的话，令他在无法认可的同时产生了疑惑。
“是的。我的名字，是‘雁夜’。所以，我一定会像鸟类一样飞走。”
少年说着，心中满溢的憧憬化为眼中亮得惊人的光芒，“我要从这个压抑的家族中，逃离。”
“但雁夜，只要是候鸟的话，无论飞得多远，都还是会被原属家族所束缚的。”
怕少年不清楚这一点，时臣特意强调道，“你与你兄长的名字，‘雁’与‘鹤’，都是候鸟。”
“……好烦啊，你。”
面前的少年因为窘迫而鼓起了腮帮子，完全是一副正在赌气的模样。
可爱。好像小动物。
看着对方鼓起的脸颊，时臣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想要戳上一戳。但这样的想法还未付诸实践，就被对方突如其来的发言打断了：“都是你的错！”
“诶？”
时臣愣住。
“都已经九点了啊！害我在这里耽搁时间、被老头子训斥什么的，怎么想都是时臣你的错！”
少年气鼓鼓地重复了一遍，转身跑出了书房。
知道的确已经很晚的时臣并未叫住对方。事实上，他现在正想着另一件事。
刚才对方称呼自己为“时臣”。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已经不再生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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