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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后透出的月光,投射在了赵旦逐渐痴狂的笑容上,高泠默默解开拴在树上的马,而后带赵旦离开。
时辰不早了,高泠将马骑得飞快,洛阳城的宵禁制度十分严格,钟鸣漏尽之后,禁止有人出行,违者处死,为了不招惹是非,高泠抄了近道朝李家去。
于李府门前,恰巧遇到李源钧归来,老奴见郎主归家,迎上牵马,几年前,李家仆奴都被李源钧遣散了,独留下这一做饭养马的老忠奴,见到郎主带回其他的两人并未多问,在李源钧的授意下去准备客房。
走过熟悉的院落,穿过花廊,高泠的脚步越发沉重,显赫大气的李府此刻呈凋敝凄凉之态,这夜月暗无光,虽然漆黑,看着曾经熟悉的亭台楼宇,总有物非人非之感,朝东边紧锁的院门瞥去,就是在那里,他喂李文君喝下了汤药。
一阵心绞痛令高泠收回视线,跟着李源钧走入小厅,见姜垣和刘慎正围炉热酒,他心想,若是姜芸在就好了,她一直盼着见她哥哥。
是姜垣先说的话,他的耳朵异常灵敏,听出三人脚步声,说:“回来了,今日带了人回来?”
这时刘慎抬头,他着实也愣了,怔怔地站起,望着一瘦骨嶙峋,一脸戴面具的人,说不出话,这样的场景,果真如梦一般。
李源钧对姜垣说:“是陈焘和赵旦。”
肉眼可见的抽搐不着痕迹地从姜垣嘴角滑散,他淡笑,“你又喝醉了?”
刘慎说话了,“退之,是他们。”
半晌,姜垣抬起没有眼睛的头颅,似是能瞧见般,望向门处,“刚好,酒温好了。”
刘慎见三人风尘仆仆,甚至发上还黏着柳絮,尤其是赵旦,仍穿着狱中那件破烂囚服,于是说:“守初,我先带去你去洗洗,换身衣服。”
赵旦似乎并未听见刘慎的话,他正用他那双坏掉了的眼睛望,望那个仍坐在炉边儿的男人,轻盈雪白的素袍,恰如数年前在梅林时那般,染着寒意和暖意,夹着冷香和暖香,松垮却坚牢的遮眼云纹青绸,于虚虚幻幻里,折磨着赵旦那颗剔透的心。
一声叽里咕噜的肠胃蠕动声打破着尴尬的寂静,高泠看了眼赵旦,而后对李源钧说:“让人准备些饭菜,赵旦还没吃饭。”说罢,捏着赵旦的肩将他带了出去。
一时间,除了姜垣,人都跟了出来,刘慎简单问了几句后,对赵旦说:“先洗澡,明日我找大夫给你治疗眼睛。”
赵旦:“不用了,任我瞎了吧。”
高泠:“瞎了你如何看书写字,史书未成,何况,你不是还想拿着你的剑驰骋沙场?你的抱负哪里去了?
赵旦:“我想于黑暗中陪他。”
姜垣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你以为眼睛瞎了日日看到的是黑暗?届时你连黑暗都看不到,眼前是空洞,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做不了,谁都护不了,只有无力与孤独,你若想好了过这样的日子,就别治。”说完又摸着走到了屋内。
赵旦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垂下眼帘,说:“我治就是了,刘兄,在哪沐浴?”
刘慎引他去。
过了会儿,饭菜备好了,赵旦也沐浴更衣回来了,高泠掂着酒壶转了一圈,美酒入盏,酒香清冽散出,他端杯敬酒,说:“我陈焘先敬各位一杯,各位之恩,陈焘永世不忘,日后我救我妻儿出宫,还要仰仗各位。”他说罢仰头饮尽,因喝的太猛,清酒从嘴里漏了出来,顺着冰凉铜制面具,洒落衣襟,落座时,眼眶红了一圈。
昏暗的烛盏下,坐在一侧仰头看他的赵旦,虚虚实实中,注意到了洒落的粼粼酒光,一时杂陈悲上心头,真想执笔作诗一首,奈何不得,提杯随了。
坐在主位的刘慎喝完酒,定神看着眼下的几人,昔日梅林中,他们一个个意气风发,如今却是死的死,伤的伤,无一全身,他念至此又起身去拿了一空酒杯,倒上,放置一边,说:“这杯,是陈康的。”
话未落,高泠眼中的那行泪倒是先流了下来,顺着肌肤和面具的缝隙,染成湿凉的一片,痒腻难受,时隔多少年,他一时也算不出来了,这是他们聚的最齐的一次,除了死去的陈康,都到了,回首当日寻常,现如今却成了奢望。
高泠讲了他这些年的事,讲了他要救姜芸与阿满逃脱虎口的计划,听完后,刘慎说:“怪不得我此前未找到你,原来你改了姓名。”
“你现在为大槊做事?”姜垣说话了,语气中有那么些许不屑。
高泠捕捉到了这不屑,他最恶被人冠上叛徒之名,“我教他们中原文化,有何不可,我教他们和平友好,又有何罪?我规劝大槊臣服我朝,维护疆域安宁,从未挑起过战乱。”
姜垣冷笑,“无罪,你陈焘素来做的都是名留青史的大事。”
“你什么意思?”
刘慎见气氛不对,插说:“退之是不满你就如此带走他们,本以为你回来,是要拿回你的一切,看来是我们想错了,也就是说你回来只是打算带走姜芸和阿满?你既然能在大槊地域进出自由,为何不早些回来?既然回来了,为何还要去?”
高泠泄了气,“并非出入自由,大槊王怕我逃走,派了不少人监视,我孤身一人蹚过大漠,差一点就活不过来了,就我一个人,真的尽力了,这些年,我一直在找机会,为何要回去,这天下如今是高吉的,这里没有我们一家三口的立足之地了。”
姜垣额上横纹微挑,没好气地说:“你可真是随遇而安。”
“退之。”刘慎沉声示意姜垣莫再阴阳怪气,又对高泠说,“我们此前都以为你死了,现下正有一计,几日前我们利用国玺废掉了太子高悠和重臣琅冲,我们手中无兵,要夺了高吉之权,只能一个个策反。”
高泠听罢十分激动,“篡位?你们意欲扶持谁登基?”
李源钧倒了一杯酒,似已大醉,悠悠道:“那自然是你儿子阿满。”
高泠吃了一惊,“以你父亲的法子,除掉一个个皇子,独留阿满?李源钧,你们学做你父亲?”
李源钧翻了高泠一眼,从酒糟鼻里哼出两声冷笑,像是懒得回高泠的话,掂起酒壶往嘴里倒酒。
高泠望向姜垣,“兄弟相残,臣子乱政,姜垣,怎么如今你满腹机谋,你的气节哪里去了?”
“你怎么还这么天真?”姜垣问高泠。
高泠握着酒盏沉默了会儿,质问姜垣:“你我在梅林时,痛恶时政,究其原因,是为何?天下南北两分,多年战乱,百姓疾苦,氏族当政,我问你,这三年,天下如何?高吉治世如何?”
姜垣也质问他:“那我只问你,是否甘心?我父亲害你陈家,你陈焘忍,李耿害你,你陈焘忍,邓绪忠杀你亲父,你忍,高吉夺你妻儿,你忍,你所有的一切,都被人夺走了,如今,你还要忍,你打算带着你妻儿躲到哪去?别人步步紧逼,你步步后退,陈家的家训,你可真是牢记于心。”
高泠咬牙说:“高吉,或成明君。”
“他若是明君,我们三个,怎会有可趁之机?琅太尉又怎会只能选择以死明志?两条路,要么我等拥护阿满为帝,你回你草原娶妻生子,彻底忘却姜芸,要么你暂且带姜芸和阿满走,待我们消息,迎你回京继承大位。”说罢,姜垣微扬起头,“你自己选。”
“你们的计划,姜芸可知道?”
“她不知道,我不会让我妹妹操心这些事,也不会让我妹妹跟一个懦夫走。”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祸乱朝纲。”
“那你就闭眼。”
“姜垣!”
“陈焘,血海深仇,不报你不配为人!”
舌剑正烈,只听李源钧“哈哈哈”大笑起来。
他像个局外人一般一直在饮酒,本来在宫中宴席上已喝了不少了,这会儿又径自斟数杯,一一饮了,烈酒入喉,麻痹上脑,李源钧一笑,轻出一口气,落了两行泪,抚了抚肚腩,似醉非醉地说:“陈焘,我今日抱你儿子了,你还没抱过吧,我可比你先抱,你儿子,真可爱!”话刚说完,李源钧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嘴中嘟囔,边哭边说,“真可爱啊……”
高泠他们将要去扶,送菜进来的老仆进来瞧见,摇了摇头,说:“你们好好喝,老奴先把郎主扶回去休息。”
李源钧被扶起后,他摇晃着抱起酒壶,自己大笑着离开,他失去了青梅竹马的爱人,失去了父母手足,如今他欺骗自己此生无爱无欲,常把酒入怀,麻痹求醉。
这肆意的笑声很难不令高泠注把意力移动到李源钧身上,皱眉问:“李源钧怎么成了这样?”
刘慎回他:“李家现在就剩他一个人了,刘婉生孩子的时候去世了,他母亲也走了,大概是李耿生前交代过高吉,高吉对李源钧一直都很关照,这些年也给他说了不少亲事,他宁愿抗旨也不从,高吉给了他个闲职,日日都是酒不离手。”
高泠叹了口气,“我着实想不到,他会和你们一起算计高吉。”
“他说他见到高吉就觉得恶心,还说自己遭遇的一切,都是报应。”刘慎说完,又对姜垣说,“退之,你和陈焘好好说话,别动气。”
姜垣脸上仍带着愠色,但语气却是平静了些,“陈焘,姜芸去和亲,若你劫她失败,你如何做?你无权无势,若人害你妻儿,你如何做?你无权无势,若人要你的命,你如何做?你口口声声说护你妻儿,到头来呢,陈焘,我现在最悔之事,是十五年前,带姜芸去梅林让她认识了你。”
高泠一时无话,刘慎见状,起身道:“好了,天太晚了,都早些歇息吧,也都冷静冷静,我们明日再说。”
姜垣握起盲杖起身,离开,刘慎有些不放心,也跟了上去。
一时间只剩下了高泠和赵旦,一直默声的赵旦终于说话了,“陈焘,你别怪姜垣……他没有家了。”
高泠切身知道那种痛,“我哪有资格怪他。”
“还记得在梅林时,姜芸曾说你是能成大事之人,她愿站你身侧助你成就伟业吗?”
“你也在劝我,无兵权如何夺权,凭借机谋?天下分裂多年,大势刚定,姜垣之计是在乱政,我素听闻琅太尉忠正贤良,方才又听姜垣说他以死明志,能做到此的人臣这朝堂还有几人?如此良才死一个少一个,若要靠此夺过那皇位,届时哪里还有可用之相、可发之兵?”
“那你的意思是?”
“我遥在北方,不知他们在此之为,释慧以国师之身份在皇宫同我偶尔通信,我只知你在皇宫大狱,芸芸和阿满在宫里,回来亦只是想救你出狱,带芸芸和阿满走。”
“就这样?你甘心?”
高泠如何甘心,就算是自此抽身而退,可怎么可能全然脱离,他与姜芸的余生将沉沦于这不甘之中,他总想对人慈悲,可奈何人不对他慈悲,为挣脱痛苦,他告诉自己君子大德,为天下,私仇可弃……
“你知道,高吉这些年是如何折磨姜芸的吗?她有好多次都活不下去了,到你这里了,就这样把他们带走就完了?”
一时间高泠紧握颤抖的双拳,齿间龃龉,“高吉,怎么折磨她的?”
“身体的和心理的……有些话我不便说,等芸芸告诉你吧,陈焘,我觉得姜垣的话说的对,此仇不报,你不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