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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不久,就听得一阵喧哗声,隐约从后院传来。宗炳翻身坐起,只见炕床上空荡荡的,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糟了!他心中暗叫不好,回头环顾四周,从墙角捡起一根臂儿粗的烧火棍,推门冲了出去。刚走到灶房门口,脚下一绊,险些摔了个趔趄。
就见老郑直挺挺倒在地上,脖子一道极深的刀口,正汨汨冒着鲜血。他努力张着嘴,一翕一合:“南,郡公……来了……”
宗炳顿时明白,是桓玄的兵马攻进了宣城!墙后女人的哭叫愈发凄惨,他来不及多想,抄着烧火棍就往马棚去。走了几步,只见郑嫂被一个兵卒按在地上,衣裳也扯烂了。宗炳挥棒就打,兵卒吃痛,反过来抽刀要砍他,两人扭打在一起,你卡我脖子,我抠你眼睛。
就在这紧要关头,“噗”一声,刀刃从兵卒背后透体而过,他脖子一歪就咽了气。浓血喷了郑嫂一脸,她松开手,吓得魂不附体,身子不停地哆嗦。
“啊——”一声尖锐的叫声传来,那声音宗炳再熟悉不过。他循声追过去,发现几个兵卒正在围堵袁青筠,她乌发披散,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抵抗着数十道贪婪的目光。
宗炳怒喝一声,手中的烧火棍轮得呼呼生风,将那些兵卒逼退了不少。可他到底是书生意气,凭着一时蛮力,支撑不了多久。这些人都是常年打游击的兵痞,没少烧杀抢掠,宗炳哪是他们的对手。
“你是什么人?”一个斜乜着眼问道。
宗炳用身体遮住袁青筠,厉声质问:“你们是南郡公的手下?都说荆州军法严明,原来干的竟是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既知道,我们是南郡公的人,还不乖乖闪开。实话告诉你,郡公他老人家就在隔壁的桓公祠,识相的,赶快将这小美人交出来,说不定郡公高兴了,还能封你个一官半职。”
“怎么,生气了?这美人儿是你家娘子?”
“你们看看这小白脸,手无缚鸡之力,还想吃了我不成……”
话音未落,木棍已击中了兵卒的天灵盖,鲜血喷射而出,化成绯雨红雾。其他几个反应过来,蜂拥而上,与宗炳打作一团。宗炳被他们摁在地上,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有人重重踢了一脚,他顿时觉得眼角剧痛,继而火辣辣的,视线模糊成血红一片。
趁这间隙,一个兵卒绕到背后,将吓傻的袁青筠拦腰扛到肩上,拔腿就往外跑。袁青筠本就瘦弱,此时如纸扎的风筝,被人拽在手心里作弄,分毫挣脱不开,只能大声呼叫。
“救命啊!宗先生救我!”
那呼救声在耳边萦绕,宗炳心急如焚,他还要挣扎,双腿被人合身抱住,胳膊上传来剧痛,紧接着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袁青筠被那兵卒扛着,跑了不远,就让一辆六驾的金根车拦住去路。她被颠得难受,胃中翻江倒海,旋转的天地间,她听到金刀铮然出鞘,一个慵懒悦耳的声音,缓缓道:“谁让你们抢夺民女,乱我军纪的?”
兵卒“噗通”跪下,一步步爬到车前:“郡公饶命!小人该死,求您饶过小人这一回!”
车中人纹丝不动,隔着帘幕道:“看来本公平日的话,你们都当了耳旁风,是你自己动手,还是让本公来?”
兵卒吓得唇齿打颤,他犹豫了片刻,摸出腰间佩刀往颈上一横,鲜血如蓬飞溅。这一幕来得太快,袁青筠半天缓不过神,她委顿在地,抱紧了瑟瑟发抖的身子。
剩下的侍卫一个接一个,俯跪了下去。黑绒帘幕挑开,鹤氅裘的下摆露出一双华贵的方头履,踏着厚毯般的积雪,一步步走过来。
袁青筠蜷缩成一团,根本不敢去看那人。男子走到她跟前,随手将风帽拂到脑后,俯身蹲下来:“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素以为绚兮,本公已经很久没见过,你这等姿色的美人儿了。”
明明是充满玩味的挑逗之语,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却有种魅惑之态。袁青筠是诗礼宦族出来的正经闺秀,哪经得住如此戏弄,碍于对方权势,她只是涨红了脸,强忍着不敢发作。
若猜得不错,此人就是南郡公桓玄。这一路上,听宗炳说此人骄奢淫逸,喜怒无常,又好权谋,若是落到他手里,恐怕生不如死。
桓玄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他笑了笑,伸出玉琢一般的修手,不动声色地捏住了她的下巴。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
袁青筠挣扎着,企图避开,桓玄却像有某种无形的压力,让她不得不据实交代:“我姓袁,名青筠。”
“陈郡袁氏?”桓玄微微点头,似有所悟,“吴郡太守袁崧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
桓玄勾起一侧唇角,笑道:“本公与你阿父是故交,经常书信来往。其中有一封《与袁宜都论啸》,我若猜得不错,这信还在你家的书箧里存着。”
袁青筠吃了一惊,没想到父亲竟与他有交情。转念想来,袁崧生性豪爽,结交龙亢桓氏的家主,也不是没可能。只希望他念在故交之谊,不要为难她。
桓玄长身站起,吩咐左右侍从:“来人,扶袁姑娘上车,与我一同入建康。”
等宗炳醒来,已经过了足足五个时辰,暮色昏沉,映着女人憔悴的侧脸。他托着沉重的头颅,眼前影影绰绰,看了半天,才认出炕头那女人是郑嫂。
“兄弟,你醒了?”郑嫂揩拭着红肿的眼角,声音还有些哽咽。
宗炳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撑身坐起来:“青筠呢?大姐,你告诉我,她是不是被那些匪兵……”
郑嫂叹了口气,抹着泪道:“你被打晕后,我就躲了出去,远远看见来了一辆马车,车上下来个贵人,不知说了什么,就把你家娘子带走了。”
“带走了?带去哪里?”
郑嫂想了想,若有所思道:“我瞧着那方向,像是去建康,那贵人该不会真是桓……”
宗炳不等她说完,翻身下床,匆匆穿好衣裳。他从包袱里摸出两匹白帛和散碎银子,一股脑塞到郑嫂手中:“大姐,这些你拿去,安葬了郑兄,剩下给孩子买些口粮。多谢你今日搭救,往后有缘再会。”
“哎,你身上伤还没好,这样出去着了风寒,会送命的!”郑嫂一路追出去,却见外面天寒地冻,风雪茫茫,哪还有半个人影。
那些兵卒抢了马匹,宗炳只好冒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姑熟。他一路打听着桓玄大军的行踪,奈何军队把守森严,根本无法浑水摸鱼。
到了姑熟,正碰上朝廷的大军,桓玄先杀了持驺虞幡招降的司马柔之,又俘获了豫州刺史司马休之,攻取历阳,一路高歌挺进,直逼建康。
此时朝中掌权的是世子司马元显,他哪里是桓玄的对手,几场败仗下来,就吓得六神无主。他去东府城,向被幽禁的父亲求问策略,司马道子只是垂泪不语。
三月初三这天,桓玄率军攻入建康,派人将司马元显擒获。宗炳也趁乱混进了城中,他一直记着袁青筠说过,琅琊王氏的宗主王弘是她姊夫。
打听好王弘家的住址,他一人走到城南乌衣巷,向王家投递了名刺。起初,守门的家丁见他衣衫素朴,还有些不屑,直到宗炳把袁青筠的亲笔信交上去,没过多久,两个小丫鬟就慌慌张张出来,将他如座上宾一般迎了进去。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一位钗裙华贵的少妇从后堂出来,宗炳看她容貌身段,与袁青筠有几分肖似,便暗自断定,这女子是王弘的夫人袁徽。
“在下南阳宗炳,拜见夫人。”
“先生不必客气。”袁徽柔声细语,吩咐侍女奉茶。寒暄了几句,她就开门见山地问,“听说宗先生知道我堂妹的下落,青筠如今人在何处?”
宗炳吐了口气,据实道:“袁姑娘流落到湘州,幸得被我阿母所救。她一心要回建康,在下将她护送到宣城,谁知路上碰到桓玄的兵马,我寡不敌众,眼看着她被抓走了。”
袁徽蹙起细眉,暗自想了想,也有些忐忑不安:“我叔父生前与桓玄还算有些交情,希望他看在陈郡袁氏的面子上,不要为难青筠。”
这分明是自我安慰之语,宗炳听她这样说,不免心急如焚:“夫人,袁姑娘貌虽柔弱,性子却极为刚烈。那桓玄是什么人,好色贪鄙,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袁姑娘落到他手里,又岂能讨到便宜?”
袁徽默然抽了一口凉气,点头道:“先生少安毋躁,等我夫君回来了,妾身自会与他商量。”
宗炳知道自己身为外人,不好再说什么。袁徽将他安置在北园厢房,又派人送了些绸缎夹袍、皂靴等物,这都暂且不表。
且说到了晚间,王弘回到家,袁徽借着吃饭的工夫,将袁青筠之事和他一五一十说了。王弘听罢,果然皱起眉头:“什么?你那堂妹被桓玄抓走了?”
袁徽泫然欲泣,抬袖在脸上试了把泪:“休元,我叔父阖家战死,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儿,你不能见死不救!”
王弘被她哭得心烦意乱,站起身来,负手转了一圈:“可桓玄如今入主建康,权焰滔天,他连相王和世子都不放在眼里,怎么会卖给我面子?”
袁徽也起身,争执道:“你阿父生前不是桓公故吏吗?你身为琅琊王氏的家主,若是真张口,他总要顾虑一二。”
王弘摇了摇头:“今时不同往日,桓公待人宽厚,这个儿子却不像他。我厌恶桓玄品行,素来与他没有私交,这样贸然找上门,只怕会吃闭门羹。”他望着不断踊跃的烛火,定定思索了片刻,低声道,“这样吧,我寻个时机,将此事告诉益寿,看他有什么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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