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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角的紫藤花又浓烈地开了。
自打有记忆开始，元蔓青最喜欢的事便是倚在台阶上，静静地欣赏着这株花蔓的绽放。由稀疏到密集，由浅淡到浓烈，直至铺满整条墙檐，将檐上那一支支耸立的泛着寒芒的利刃完全遮盖住。
由春到冬，只有这一阵短暂的时刻，她才能忘却惧怕，获得稍许心安。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院墙上会插满尖刀，也不知道墙外又是什么。墙外也有天、有地么？也有漂亮的紫藤花么？也有她喜欢的嬷嬷和元七么？墙外那些穿着奇怪衣服，大雁一样排成队走来走去的人，也和他们一样会说话么？
嬷嬷教他们认识树，认识花，认识天上的大雁，地上的蚂蚱，就是不告诉他们墙外有什么。
她还记得有次她和元七按捺不住好奇，偷偷扒着门缝向外张望，结果被一支从门缝中突然刺入的尖刀差点戳瞎眼睛，吓得连做了好几夜噩梦。
她就是从那以后才开始害怕的。
刀尖，好可怕；
墙外，好可怕。
她躲得远远地，再也不敢扒着门缝向外瞧了。
可她又总忍不住好奇，眼睛不敢看，心里却会想，矛盾着苦恼不已。
可她喜爱紫藤花的理由却不止于此——
“咚、咚、咚。”
连续几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后，她立刻欢呼一声，尖叫着跑过去，掰着指头数了数，兴奋大喊：“元七、嬷嬷，你们快来呀！又是好多大布袋，它们、今年也来了！”
谢天谢地！终于不用再继续饿肚子了。
她迫不及待地解开布袋口子，查看着里面的东西。见有一包油纸包着的点心，立即迫不及待地扒拉出来揣进怀里：嬷嬷最爱这个了，甜丝丝的，她要留给嬷嬷吃。
元七首先听到声音跑了过来，手里还捏着一只刚从梢头打下来的雀儿，见到花下这些布袋，也激动地跳了起来：“太好了！我们快告诉嬷嬷，今晚一定要多煮点饭，吃到饱。”
说着转身便跑。
跑了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般顿住，折返回来，将那只雀儿塞进了元蔓青手里：“我刚打下来的，等会烤了吃肉。”
“嗯。”元蔓青重重点头，“等等！我跟你一起。”
他们一起朝嬷嬷常呆的偏殿跑去。
往日嬷嬷总会趁天还亮，坐在门槛上替他们缝补衣物，偶尔还会咿呀哼些小曲儿。可今日，偏殿的门却紧紧关闭着，屋内悄无声息。
“怎么回事，嬷嬷今日这么早便睡下了么？”元蔓青奇怪道。
“嬷嬷！”元七喊了一声，上前推开了殿门，“嬷嬷，布袋子来了，起来吃点心啦！”
嬷嬷横躺在屋内一张榻上，一动不动，仿若未闻。她布满黑斑的手臂怪异地垂下来，让他们无端联想到冬天的井里，被冻到僵直的水蛇。
元蔓青焦急地想去把嬷嬷喊醒，可刚抬脚就被身旁的元七一把拽住：“不要去！”
他重复道：“蔓蔓，不要去。嬷嬷——已经死了。”
“死了？”
元蔓青愣了好久，才懵懵地理解了这个词的意思。她摊开手掌，将掌心那只同样僵硬的雀儿摆在元七面前：“像这样？”
“嗯。”元七眸光暗了下来，一些依稀忘却的记忆又再次浮现出来，“那时候，我母妃就是这样，突然有一天，怎么也喊不醒了。他们说，这就是‘死了’。”
“‘母妃’是什么？他们又是谁？”元蔓青不解地问，眼睛仍一眨不眨地望着嬷嬷。
元七摇了摇头，没有解释。
元蔓青又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人‘死了’以后，我们该做什么呢？”
她本想继续举着雀儿问他能不能也一样吃掉，可不知为何内心充满了悲伤，直觉这样非常不妥，大大地不可。
元七仍然摇头：“我不知道。”
母妃死后，他就被扔进这里了。该怎么处置死人？他实在一点也不知道。
“不然，就让嬷嬷留在这儿吧，我们每天过来看看。”他犹记得母妃死前一直喊着“让我留在这儿，让我留在这儿！”。
“那……好吧。元七，嬷嬷真的不会再醒了么？”元蔓青哆嗦了一下，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尽管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
她只觉得害怕，用力捏住元七的手。
她的世界里，第一次少了一个人。
当晚，是元七来到灶房，学着嬷嬷的样子生火做的饭。
元蔓青仍不敢相信嬷嬷死了，将一碗略带糊味的粟米粥捧到嬷嬷唇边，想要喂她喝下。嬷嬷双唇紧闭，粥水沿着她的唇角哒啦哒啦流了下来。
元蔓青可惜地“哎哟”一声，放弃了喂食。
他们每天都会过来看一看嬷嬷。
一天，
两天，
三天……
嬷嬷的身体逐渐散发出臭味。
某天，当看清从嬷嬷体内爬出的一条条蠕动的小虫子后，元蔓青吓得一声尖叫，踉跄着后退，摊倒在地。她想，她也再不敢过来了。
元七叫她捂住眼睛，冲过去关紧了偏殿的门，又上了把大锁，确保它再不会被风吹开。做完这些后，他回到元蔓青身边，安慰道：“别怕。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人死了以后会变得这么可怕。”
元蔓青苍白着脸，强作镇定道：“我不怕。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是嬷嬷。”
那夜，她又一次做起了噩梦。
挣扎着惊醒后，她决定抱着被褥去找元七。
巧的是，元七也没有睡着。见她来了，高兴地让出了自己另一半的床位。
元蔓青摊开被褥躺上去，紧挨着元七，终于感到安全了。
“元七，你是从外面来的，你知道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对么？”她第一次问他。
元七道：“我记不太清了。”
元蔓青想了想，换了种问法：“那，它好么？”
“不好。”元七这次回答得斩钉截铁，“很可怕。”
混乱、尖叫、死亡，大人们东躲西藏。
“和现在的嬷嬷一样可怕么？”元蔓青想象着。
“不，比这还要可怕。”元七微微发抖，向元蔓青靠了靠。
元蔓青觉得他有些可怜，在那么可怕的地方生活过。她觉得自己开始没那么好奇外面了。
“嬷嬷说，紫藤花一开一落，就是一度春秋。元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她始终不能理解。
元七解释道：“就是一年。”
“‘年’，又是什么呢？”元蔓青又不懂了。没有人教过她这些，她觉得，元七好厉害，知道的可真多，她也想要知道。
可这个问题又难住了元七。他苦恼地抓了抓头发，道：“大概，就是，会让我们变得越来越大，像嬷嬷那么大。瞧你身上的衣服，是不是越穿越短了？这就是你变大了。”
哦，原来是这样。
元蔓青觉得自己明白了，高兴地继续问：“那变大之后呢？‘年’还会让我们怎么变？”
元七被彻底难倒了。
“可能，也会让我们死掉吧。”他伤感地说道。他的母妃，他的嬷嬷，最终都死掉了。
元蔓青这下不再问了。她呆呆地望着帐顶，张了张嘴，道：“‘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是啊。”
元七想，真的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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