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杨乘风带着人和警车把他们接回局里的时候，李思娣一言不发。
“把他们分开关着，”路天辰道，“分开审。”
“诶？不是？警官，你们审我干什么啊？我可什么都没干啊！你当时也看见了，是那个贱人要杀我！我可是受害者！”那男人听到路天辰的话后，叫了起来。
但是根本没人搭理他，几个警察把他和李思娣分别押进了两个审讯隔间。
“先去看看你那边的进展。”路天辰拍拍杨乘风的肩膀，说，“晾他们一会儿，一会儿让人去给他们上几道前菜，回头咱们问的时候好张嘴。”
“啧，你瞧瞧，谁能想得到咱们市局刑警队看起来最温文尔雅人畜无害的路老大哥，其实是个最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主呢。”杨乘风咂吧着嘴，“你可别忘了，那可是李思娣，可能是咱们胜男她同父同母失散多年的亲妹妹！你就这么辣手摧花，你这人也太……”
路天辰一个眼刀子丢过来。
“那就还上小李那屋吧，追踪高手也在呢。”杨乘风瞬间滑跪，“我让你们俩猜二十次，你们绝对猜不到那个过来帮忙的追踪高手到底是哪路大神。”
“还能谁，路叔呗。”李胜男白了他一眼。
“你……你咋知道的？”杨乘风惊了，“你偷偷问梅梅了？”
“还用得着问吗？”李胜男反问，“就你那个脑子，我稍微转一下思路就猜得到了，还用得着二十次？我陪你猜到明天早上得了呗。”
“行了，你们俩先别贫嘴了。”路主任在前面走着，再次出手镇住了两只皮猴子，“乘风你今天进展怎么样？那个‘逆流’的高管吐了没有？”
“哎呦喂，还‘吐’呢，丫就是一怂蛋，我和小冯刚一进审讯室，还没等我们开口呢，丫自己就倒了个干净，问什么答什么，那叫一配合，就算是没问的，但凡是人家知道的，好家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问他一个问题，他能溜溜儿地坐那唠半个小时。”杨乘风感慨道，“我可跟你们说啊，上学的时候都答过政治大题吧？知道政治大题怎么答吗？‘有枣没枣打三竿’，拼的就是一答案字数。人家那滔滔不绝的，知道的是审讯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跟这考事业编面试呢。”
“行了你，少贫。”路天辰道，“你话量也不少。”
“那那个表呢？他怎么说？”路天辰问。
“倒是说清了，我也大概听明白了，只是解释起来有点麻烦，一会儿跟咱爸开完会，我再跟你们仔细解释。”杨乘风说。
这么说着，技侦的办公室就已经到了。
推开门，现任天海市公安局刑侦副局长的路昊北正端坐在办公椅上，手里端着个保温杯正在吹热气，技侦李雷老老实实地守在一边。
三个人进门站定，规规矩矩喊“路局”。
路昊北抬眼看了看他们，开口：“过来。”
这三个人平时在队里再怎么作威作福，但面对路昊北的时候终究还是有一份敬畏在的，除了李胜男那次不怕死地顶撞过他一次以外，三个人对他的命令一向都是令行禁止绝无二话，执行命令的效率比犬舍的警犬还要高上三分，更何况现在还是在局里，当着人家技侦的面，更是得把路副局长捧得高高的，方才让他有面子。是以如今路昊北不过就是轻飘飘“过来”两个字，这三个人便如同听见了“坐下”的狗，只恨不得踢着正步走到路昊北面前才算是听话。
路昊北岂能看不穿他们三个的小心思，但也懒得拆穿他们，更何况，正事要紧。
“你们来看。”路昊北说，“小李，把投影打开。”
李雷于是打开了大屏幕，视频中出现了那条后巷，顾东川此时已经走到了监控的中央。
李雷按下了暂停，将投影笔交到了路昊北的手里。
“我之前找了一趟老杜，问他要了顾东川的净身高的具体数值，是178.8cm，再加上他那天穿的鞋高，当时他的实际身高是在181cm左右，而这个凶手，”路昊北按下播放键，那个黑影便快速从屏幕一端冲到中央，来到顾东川的身后，扬起手中的利刃，戳向顾东川的咽喉。路昊北按下暂停，“这个瞬间恰好凶手和顾东川都是比较接近双脚站立的状态，可以看出凶手比顾东川高小半头，大概在188cm左右，考虑到凶手戴着帽子，所以他的实际身高可能在184cm到186cm之间。再结合在现场提取到的半枚鞋印，推算出完整的鞋码大小是45码，而顾东川的鞋码是42码，因此这半枚鞋印极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而他的鞋码也恰好印证了之前关于他身高的推测。”
“这段监控你们都看过了，我就不从头到尾放了，只捡几样要紧的说——首先来看凶手的这身打扮，”路昊北道，“有什么感觉？”
“捂得可够严实的，”杨乘风道，“生怕别人看出来他是谁。”
“他的全副武装，不仅仅是避免身份暴露，更杜绝了留下证据的可能性。”路天辰补充道，“从视频里来看，这个凶手身穿军大衣，可军大衣外面还套了一件一次性塑料雨衣；手上戴着胶皮手套，胶皮手套外面甚至还套了一副一次性塑料手套；军大衣的帽子遮住了脸，但是仔细观察也不难发现，他帽子下面还戴了其他帽子；脸上戴着一次性口罩；因为视频里没有反光，所以不确定是否还戴了眼镜——但我个人是偏向于他戴了的——如此的装扮，可以完美避免在现场留下毛发、汗液、唾液、指纹等一系列有可能让警方追踪到他身份的生物证据。可是这样一个全副武装的凶手，却偏偏没有穿鞋套，甚至还在现场留下了半枚鞋印……”
“只能说明他是故意的。”李胜男接着说下去，“凶手的这些打扮无一不透露出一个信息——就是他具有很强的反侦查意识，而且他选择这么明目张胆地在监控摄像头底下行凶，说明他非常自信，他确定他不仅可以将顾东川所犯的罪行公之于众，而且之后还能完美地泯然众人矣，警方根本抓不到他。这样一个从头伪装到脚，把自己包裹得这么严实的凶手，却偏偏给警察留下了这么大的一个破绽，只能说明，这个‘破绽’是他故意留下的，为的就是误导警方，把我们往歧路上引……再结合他如此强的反侦查意识和娴熟的杀人手法，我猜测他留下的鞋码和身高也都是假的，为的就是模糊他真实的身高体重——他真实的身高可能并没有186cm，甚至可能还不到180cm。”
“矮这么多？”杨乘风有点怀疑地问。
“一个增高垫的事。”李胜男道，说罢又产生了新的疑惑：“你们男的都不穿增高垫吗？”
杨乘风看似漫不经心地挺了挺腰板：“……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
然后他的腰板在接触到路昊北严厉的目光后瞬间塌了下去。
“还有一件事，”李胜男想到监控里的画面，又突然道，“他这个杀人手法……是不是实在有点……太娴熟了？……这么干脆利落地，就该捅脖子捅脖子，捅完了卸手，卸完手卸脚，连半点犹豫迟疑都没有，冰冷得就像屠宰厂里的机器……我怀疑这个人要么是个反社会人格，要么，这就不是他的第一次犯案！”
“同意。”路天辰道，“他的动作实在太利索了。我扪心自问，即便是我，作为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刑警，让我第一次出手杀人，我也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接下来重点排查本市同类案件？”杨乘风问。
“不一定是本市。”李胜男道，“别忘了，案发当天可是除夕之夜，天南海北全世界的人可全都回来过年了。”
“回来过年还顺手杀个人，这种可能性不大。”沉默多时的路昊北开了口，“而且如果他真的是反社会人格，那他多半亲情淡漠，且社会关系简单，除夕这种寻常意义上的阖家团圆的日子对他而言不过就是普通的一天——甚至反而可能因为欢庆的节日气氛而让他烦躁——这样的人一般不会特意赶回来过年的。”
“所以他是天海本地人？”路天辰道。随后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又说：“我入职这几年好像没听说有类似的案子……毕竟是命案，不可能不从刑侦手里过的……下面各分局好像也没有类似的案件上报过。”
这是实话。路天辰有一个在杨乘风和李胜男看来极其过分，甚至有点变态的爱好，就是休息的时候，他特别喜欢跑到档案室去看案卷，而且是只看命案。基本上只要是档案室里归了档的案子，就没有他没看过的，再加上他专门对案子有效的超高记忆力，路天辰本人简直就是个会动的人肉刑侦档案室。
他说没见过，那基本上就是各区分局全都没有上报过，在这一点上，杨乘风和李胜男都没有任何怀疑。
“还有一种可能，”杨乘风说，“报的不是命案。”
李胜男反应极快：“失踪？”
“天海这些年一直在努力‘创文’‘创卫’，所以市里的流浪汉少了不少，几乎要看不见了。但是如果有人趁着这个机会浑水摸鱼……”杨乘风没再说下去了。
路天辰接下去：“……反正一个流浪汉而已，没家没亲人没朋友，谁知道他是真的被相关部门妥善安置了还是死了。”
“就算死了也没人在乎……甚至都不会有人发现。”李胜男最后说，“这样的人，简直就是完美的练手小怪。”
“好了，除了排查人口失踪，还有一个方向是要重点排查‘逆流’案的受害者，以及受害者的社会关系。”路昊北再次开口，“胜男说的只是其中一种可能的情况，但是你们别忘了，根据我们的调查，死者顾东川还是‘逆流’案的最大嫌疑人。顾东川的尸体呈现的形态——《耶稣受难图》中耶稣代表人类的罪恶被钉在十字架上接受审判时的姿势，以及凶手行凶的过程——连捅五十一刀，刀刀没入刀柄，还有凶手卸掉死者的手脚关节，将他的衣服扒光后□□地扔在雪地里的行为——这带有强烈的凌辱的意味，这些无不向我们传达出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凶手和死者之间存在着巨大的仇恨，凶手认为顾东川身上有着无法洗刷的罪恶，所以他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发泄他的仇恨。‘逆流’集团诈骗金额极其巨大，受害者众多，其中难免会有思想较为极端的人，这样的人，如果具备相应的专业知识，或者受过相关训练，也同样具备犯案的条件。”
“明白。”路天辰点点头。
“我知道你们还有别的事，你们就先去忙。”路昊北决定结束这次会议，“我再去法医室一趟，尸体上肯定还有更多的信息，我再去找老杜商量商量。”
“我们也去。”路天辰道，“老杜那边的验尸报告应该已经出来了，我们也得去看看。”
正说着，杜唐拿着一份文件过来了。
“我正找你们呢。”杜唐说，“老路之前找我要死者的基本生物信息，我就知道你们这边说不定是有什么发现了。这不是，紧赶慢赶，先把验尸报告给你们赶出来了。”
“看看吧。”杜唐说，“有什么问题随时问我。”
随后就干脆抱着胳膊等在了一边。
路昊北接过文件，其他几个人都伸着脑袋过去看。
“死因是失血过多再加上外部环境影响造成的低温？！”杨乘风叫起来，“冻死的？！”
杜唐点点头。
路天辰也懵了：“五十多刀呢那可是！”
“五十多刀愣是一个致命伤都没有吗？”李胜男问，“那脖子上的那个呢？你现场初验的时候不是怀疑脖子上的那个是致命伤吗？”
“我那个时候也只是怀疑啊。”杜唐摊摊手，“再说了，我那个时候也提出了疑点：如果脖子上的那个是致命伤的话，出血量未免也太低了点。”
“我那个时候有想过是不是因为外部环境的低温导致了血液流速减缓，造成了出血量少的现象……直到我回来后做了详细检查。”杜唐说，“这个凶手可是够厉害的——死者的气管和颈动脉全部完好无损——只有声带被割断了！”
“声带？！”杨乘风不可置信地重复，“难怪监控里他下刀的角度那么奇怪……凶手的第一刀居然是割断了死者的声带……”
“那就对上了！”李胜男道，“第一刀下去先割声带，让他不能喊，紧跟着卸掉四肢，让他不能动——然后在当时那样的环境背景下，死者会怎么样，可就全都只能由着凶手说了算了。”
“但是这样对下刀的角度要求极为严格，毕竟要一刀割断声带却对气管和颈动脉丝毫无伤……这可不是一般的专业水平啊。”路天辰道，“说句实在的，饶是我这么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刑警，扪心自问，也不敢说能做到这种程度……”
“别说是你这样的小年轻了，”杜唐道，“我也做不到。”
“这个凶手专业水平可是够高的，”杨乘风道，“除了第一刀割了声带，剩下的五十多刀，愣是刀刀都能避开要害……这就跟期末考试得零分一样，你必须知道所有的正确答案，才能选中全部的错项——毕竟那答题卡扔地上随便踩两脚，都能蒙中个十分。”
“可不止哦。”杜唐在一边道，“我反复比对了伤口和小李处理过清晰度之后的监控视频，确认凶器应该是一把水果刀——就是最普通的，超市卖十几块钱一把的那种水果刀——然而我在死者的伤口里反复寻找了很久……什么都没有。”
“什么意思？”路天辰问。
李胜男道：“普通的水果刀杂质很多，所以都又薄又脆，而且没有刀口，做工粗糙，削个水果皮什么的还行，杀人的话……可不是件好兵器。”
“说得没错。”杜唐道，“那种水果刀，只要稍微受点力，就很容易折断，而且没有刀口，往肉上捅的效果就是捅不进去、拔不出来。那个凶手在行凶的过程中只要有一丁点的用力不均，或者死者稍微挣扎一下，都能很轻易地使那把刀形成缺口，或者干脆折断在伤口里面。”
“但是伤口里面什么都没有……”杨乘风接下去。
“下刀快准狠，时机把握精准，熟悉人体生理构造，身体素质一流，心理素质极佳，专业程度极高，而且具有极强的反侦查意识……这回这个案子可不好搞哦。”路天辰道。
“不好搞也要搞。”一旁许久没有说话的路昊北开了口，“总不能因为凶手不好抓，我们就让他逍遥法外！那纳税人的钱养着我们是干什么吃的？！”
“爸您先别生气……”杨乘风忙哄道，“我们这不是……就随口那么一抱怨嘛。”
“是啊爸，我们抱怨归抱怨，您看我们什么时候真的耽误过工作了？”路天辰自知失言，也赶忙哄着。
“你们这几个孩子，一点责任心都没有！”路昊北看着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以后每隔固定时间，向我汇报案情进度，这个案子我要亲自抓！”
“呦呦，老路生气喽！”杜唐在一旁笑道，“你们这几个孩子，这下玩砸了吧。”
“诶诶？不对！你先别忙着幸灾乐祸了擎天柱，”李胜男翻着验尸报告，头也没抬地扒拉杜唐，“其他外伤呢？”
“还什么外伤啊？没外伤了啊。”杜唐以为是自己的工作出了什么纰漏，忙拿过验尸报告翻了翻，“没写错啊，脖子上那一刀，身上的五十一刀，四处关节脱臼，摔倒在地时造成的后脑撞击伤，肩膀上和四肢被凶手抓住卸关节时造成的瘀伤，还有他在地上挣扎时造成的摩擦伤……我都写全了啊。还有什么外伤啊？”
杜唐抬起头来，疑惑地看向李胜男。
可是回答他的只是李胜男迷惑的脸：“他车祸的伤啊。”
“就过年前几天的车祸，虽然只是个小车祸，但是也造成他昏迷了小半天呢，没道理这么快就好了吧，”李胜男一脸迷惑地看着同样一脸迷惑的杜唐，“就算表面上痊愈了，可是痕迹不可能那么快消除啊，没道理连你都验不出来吧？”
“什么车祸？”杜唐更懵了，“我可以拿我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跟你发誓，他身上根本没有你说的什么车祸造成的伤……他根本就没出过车祸！”
李胜男：“……那他拖那两个小时是为了什么？”
杜唐：“什么两个小时？”
李胜男更加迷惑，正待再说什么，却被杨乘风一把抓住了手腕：“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随后杨乘风转身冲出了技侦办公室：“我再去看看表！”
“这小子！”路昊北直摇头，“什么时候都学不会稳重！”
随后又扭头看向杜唐：“那老杜咱俩上你法医室，我去看一眼尸体。”
“好，”路天辰道，“那我们去找乘风看表。”
说罢头也不回，径直走出了技侦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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