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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老师起身准备离开时，禾禾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那一刻，她的身体比脑子更快地往陶老师身后躲。
尽管她不明白陶老师为什么不遵守她们的约定，可此时此刻，她还是想让陶老师带她一起走。
但陶老师只是拉过她说：“好了，你爸爸以后不会再打你了。”
禾禾泪眼朦胧地看着陶老师，觉得她好陌生，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一样。
脸色阴沉的父亲一把拽过禾禾，一边送陶老师出门。
“跟孩子好好说，不要再动手了。”陶老师似乎也察觉出气氛不太对，又强调了一遍。
父亲应声，一直把陶老师送到门外。
看着陶老师骑自行车走远了，他才猛地把大门摔伤，像拎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鸡崽子似的，把禾禾掼到地上。
禾禾顾不上疼，立刻认错求饶：“爸爸，我错了，不是我说的，我没有说……”
“我错了，爸爸，我错了！”
她的话越来越短促，到后来只能听到一声声惨叫。
因为禾禾一直跟陶老师待在一起，被冷落了好多天的沈渡，这天渡水而来，想看看她。
他一直站着禾禾窗口边的墙外，他见证了今天整个的事情，到最后，他的耳朵里，他的心里，只剩下禾禾惨痛的哭喊。
以前他还住在沈家时，也听到过禾禾挨打时的哭声，他那时候不懂，禾禾怎么就那么没有骨气，不能忍一忍吗？
现在他想，禾禾是给她擦脸都会疼的小姑娘，他们感受到的痛也许是不一样的。
禾禾的痛，可能比他所经历过的痛，更痛吧。
想着想着，沈渡觉得自己好像也跟着她开始痛了。
他咬了咬牙，拔腿往学校那边跑。
禾禾的窗下只留下一小滩水渍，那是从小小少年身上滴下来的梅子河水。
-
禾禾好多天没能去学校。
她只觉得，这一次比那回帮沈渡说话被打的，还要痛。
几次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浑身的伤口。
没有人进来看她，连妈妈也没有，她又饿又渴又疼地躺在床上，直直盯着那扇窗，看着那里从晃眼的日光，变成柔和的皎月。
她在心里想着小美人鱼，想着卖火柴的小女孩，想着和她一样有着悲惨童年的阿廖沙。
她把所有故事在心中回忆了个遍，可是，她还是好疼啊。
她甚至想，小美人鱼至少还见过王子，卖火柴的小女孩还有可以回忆的祖母，可是她有谁呢？
如果她现在就要死了，连她的心也是孤单的，哪怕是一个可以在幻想中陪着她，给她一点点精神慰藉的人都没有。
禾禾静静地躺在床上流泪，耳朵里都滚进了泪珠，湿湿的，凉凉的。
就在这时，她听到窗口那边传来细微的声响，紧接着，沈渡进来了。
禾禾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感激沈渡的到来，她眼巴巴地看着沈渡，眼泪止不住地流。
沈渡下意识抬起手，想帮她擦眼泪，可是又想起她说过会疼，想了想，捏起衣襟拧出一把水，然后用那半干的衣襟，小心地帮她擦了擦脸。
这一片衣襟上，满是梅子河的味道。
禾禾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过年时，她头晕得厉害，第二天醒来枕头和被子上，似乎也是这样的味道。
她分不清是不是她病入膏肓的错觉，也许梅子河的味道，跟眼泪差不多吧。
沈渡给她喂了点水，又小心地撕开一袋面包，喂了她两口。
塑料包装的声音比他想象中还要大，沈渡紧紧盯着她房门的方向，做贼似的心虚。
禾禾连咀嚼都困难，只能把面包含在嘴里，最后和水一起吞了下去，吃了两口她就吃不下了。
“你怎么样？”沈渡在她耳边轻声问。
禾禾动了动嘴唇，艰难地说：“想去河边。”
她这个样子，要去河边有些难，沈渡都不太敢去碰到她，但她实在太可怜了，身上几乎看不见生气，沈渡还是应了下来。
他先把装了食物和水的书包悄悄放到了窗外，在过来抱起禾禾，爬上窗子，再跳下去。
跳下窗的时候他摔在了地上，手里忍不住抓得更紧了一些，沈渡连忙去看看禾禾，他真怕稍微用力一点，禾禾就没了。
禾禾一直虚弱地闭着眼，这时才痛得睁开，对上沈渡的目光，她用眼神告诉他没事。
沈渡单肩背起书包，抱上她就往河边跑，直到进了密密的芦苇丛中，他才松了口气。
他把禾禾放下来，互相倚靠着坐在一起。
“你怎么，又受伤了？”禾禾刚才在窗外睁眼时，看到了沈渡脸上的血痂。
沈渡摸了摸自己眉边结痂的地方，想起那天他因为陶老师到禾禾家，导致禾禾挨打的事。
那天他没忍住，去了陶老师宿舍门口，扎破了她的自行车轮胎。
沈渡也担心过被发现，但他觉得大不了就是再被打一顿，怎么也不会比禾禾还惨，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禾禾被这位陶老师害成这样，她自己却还好好的，也许心里还觉得自己做得很对？
后来他听说陶老师果然在骑自行车的时候，因为轮胎漏气摔了一跤，不过摔得不太严重，也没查到沈渡头上来。
这件事安然无恙地过去后，沈渡却因为继妹污蔑他私下欺负妈妈和后爸生的弟弟，被后爸扇了一巴掌。
后爸不知道，他打得根本没有沈渡的亲爹狠，哪怕沈渡脸都被他的指甲划出了血，耳边嗡嗡作响，跟亲爹的毒打比起来，都不算什么。
这点小打小骂，沈渡丝毫不放在心上，唯一让他难受并且耿耿于怀的，是妈妈失望的眼神。
“忘记怎么伤的了，我又不像你那么怕疼。”沈渡仿佛毫不在意地说。
禾禾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可能马上就能知道，死是什么感觉了。”
沈渡的身体僵了僵。
“但是，我可能没办法告诉你。”
沈渡感觉到她说这些话时的认真，不安地说：“你不会死的。”
禾禾并没有回应他，她自顾自地说：“但是我想，死了应该没什么感觉，人鱼公主本来走路都好痛，但她变成泡沫，应该就不痛了，卖火柴的小女孩也是，她死了就再也不会冷也不会饿了。”
“沈渡，我想了好久，发现死可能是去了一个好地方。可是等我真正去了那个地方，我就没法告诉你了，所以我现在告诉你。”禾禾无力地靠在沈渡身上，“因为只有你来看我，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到我要死的时候，我会想着你的。”
“你不会死的。”除了这句话，沈渡再也不知道说什么。
“爸爸想要弟弟，他嫌我不是男孩儿。”禾禾对着河面上的月光，无尽迷惘，“为什么我不是呢？如果我是男孩儿就好了。”
大家都说只有男孩儿学习好，可她明明一直考第一，为什么她不是男孩子呢？
沈渡只能安慰她：“我是男孩儿，但家里也不要我。爸爸妈妈都不要我。”
这些问题，再怎么追问，也是徒劳。
他们永远等不到一个回答。
禾禾终于放弃了，她决定不再执着于这些，因为她就要死了。
她轻轻地喊了一声沈渡，然后陷入了很深很深的黑暗。
她没有害怕，因为沈渡在她身边陪着她，她在最宁静最温柔的梅子河边，她的心里也想着唯一的朋友沈渡，一点也不孤单了。
沈渡却被她吓坏了，万幸她还有呼吸，只是浑身烧得滚烫，怎么叫也叫不醒。
他脱下衣服，一整个晚上都用浸了河水的衣服给她降温，往她嘴里灌水，直到天亮前才把人送回去。
第二天，他找了杨小乐他们，怂恿他们来禾禾家找她玩。
大家这才发现禾禾没去上学，原来是因为病得那么重，在那么多同学面前，禾禾爸爸没办法，把她送去了医院。
禾禾病得很严重，伤口都感染了，高烧不退，一直昏迷。
可是禾禾也没有死，她就跟她的名字一样，像一株充满生命力的小禾苗，无论日晒雨淋，都顽强地生长着。
到禾禾出院，再养到可以重新上学时，已经是二年级的第二个学期。
来支教的陶老师就要回去了。
离开前，陶老师又找了她一次。
她拎着很沉的一袋子书递给禾禾：“这些都留给你，我让家人把高尔基三部曲的另外两本也寄来了，无论如何，老师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读书，以后考上大学。”
禾禾侧了侧身，避过去，没有接。
陶老师又说：“你把老师的轮胎扎破的事情，老师没有告诉你爸爸。虽然不知道他后来怎么知道了这件事，又打了你，但这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禾禾的目光闪了闪：“那你跟谁说了？”
“我只跟你们班主任说了，他也答应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不说出去的，谁知道……”陶老师叹息了一声，“没想到害你伤得这么重，早知道我就不跟他说了。”
禾禾这才明白，陶老师至今不知道她究竟是为什么挨的打。
陶老师也不知道，班主任其实真的没有说出去。
也许是班主任不相信她会这么做，也许是班主任知道，她的爸爸和沈渡的爸爸差不多，也许……总之禾禾可以肯定，班主任一定没有去跟她爸说，因为如果再加上这件事，那回她是真的活不了了。
“陶老师，你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禾禾平静地说，她的声音比一般小女孩柔和许多，“你答应过我，不会告诉我爸爸的，可是你没有做到，你不愧疚吗？”
陶老师似是一愣，随后她理所当然地说：“老师是为了你好呀。”
她言下之意似乎还有，如果不是因为禾禾去扎轮胎，也就不会再挨打。
禾禾再也没有说什么，她没什么表情地走了出去，当然，也没有接受陶老师的那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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