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老师走的那天，禾禾没有去送。
她又开始每天去沈渡那儿拿字典，她已经很少有不认识的字，但没有其他可以学习的内容，而字典她好歹没法全背下来。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她把沈渡当成了唯一可靠的朋友。
她发现，她和沈渡之间的一些默契与共识，其他人没有，也不会懂。
就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中，禾禾小学毕业了。
她在小学毕业考上，依然是全满分，包括三年级开始学的英语。
禾禾的运气很好，等她小学毕业的时候，上初中居然也免费了，而且属于“九年制义务教育”，也就是说，必须要上初中，不上不行。
禾禾真感谢国家的这个政策，感谢这个“不上不行”的义务，爸爸被迫同意她继续去读初中，这么一来，禾禾就离自己上大学的目标又近了一大步。
离他们最近的初中在镇上，如果有钱，也可以去城里借读，或者考更好的私立初中，罗婷就去参加了私立初中的考试，可惜她没考上，但她家里还是出钱让她读了城里的初中。
禾禾也被罗婷拉着一起参加了私立初中的考试，她考上了，但是家里没钱让她读。
不过也不算白考，因为这次考试她终于不是满分，也不是第一，跟她一起考的那些城里孩子，好多人都考得比她高，试卷里很多问题，她根本没见过，有的数学题她没看懂，英语也有陌生的单词。
她考完回来，跟班主任说了之后，班主任告诉她：“我们的资源和城里同学不能比。他们有课外班，补习班，还有教学辅导书，课外书，你没见过是正常的。”
班主任还送了她一份礼物，是一本英汉词典：“看你一直喜欢翻字典。”
禾禾腼腆地笑了笑，三年级之后她已经很少翻字典了，大部分时间她都改为背诵英语单词和课文，那本字典沈渡也用不着，就一直放在她房间的小抽屉里。
那本字典是线装本，她这么频繁地翻了两年，再爱惜也有些脱线了。
这本英汉词典陪伴禾禾度过了一个夏天，她在词典里把私立初中考试时不认识的单词都学会了，还学会很多课本里没有的词，到初中开学，新班主任告诉大家，要先摸底考时，别的同学唉声叹气，禾禾却非常兴奋。
她想试试自己暑假的学习成果。
英语摸底考里，果然出现了很多小学时没学过的单词，但这回禾禾都会，她英语重新考了满分，语文也考得很好，只是数学有一道大题，她还是没看懂题目。
姑姑听说她没考满分，更觉得印证了她一贯的观念：“女生嘛，小学读得再好，到初中就不行了，还是得看咱们家宝的。”
她的亲生儿子沈家宝，也开始读一年级了。
爸爸也没有因为再因为这句话打她，因为他也打心底里觉得，女生到初中读不好再正常不过，要不是强制要读，就不该去读，读了也是浪费时间浪费钱。
禾禾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但她在家时习惯性地低着头。
她没有出声辩驳什么，也就没有人注意到，她隐藏在刘海下的眼睛，闪着怎样的光芒。
禾禾自己知道，哪怕她没得满分，依然是新班级里的第一，至少现在还是，她准备等明天开学，就去找老师问最后一题，等她全弄懂了，她还是能考满分。
在学校里，禾禾会把刘海拨开，浓密的长发扎成一个高马尾。
这样看黑板舒服多了，可是在家，她要把头发全部放下才有一点点安全感，要是可以，她在家时都恨不能缩成一小团，不要有人注意到她。
不过初中开学后，禾禾还没去找数学老师，对方就先找到了她。
新数学老师很年轻，板寸头，戴着一副眼镜，穿短袖白衬衫，文质彬彬的，他想让禾禾当数学课代表。
禾禾在小学也是课代表，习以为常地答应了，顺便问了老师问题。
年轻的数学老师很有耐心地给她解答了那道大题，说那是后面会学到的一个知识点，她现在不会很正常。
见禾禾对数学感兴趣，还送了她一本教辅书：“这里面有延伸拓展的知识，你有空可以看看。”
禾禾当即对这位何老师充满了感激，她时常觉得可以给她学习的东西太少，这些书，都是她正需要的。
这个时候，她的脑海中会一闪而过地想起借她课外书的陶老师，但她很快就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些。
初中是寄宿制，周一去上学，周五才能回家，父亲说的浪费钱，就是因为他们虽然免除了学杂费，却必须交住宿费和伙食费。
这个规定让大人们很不乐意，对禾禾来说却再好不过了。
她发现初中比小学好太多，初中学习的科目多了，也就意味着发的免费书本比小学更多，她能学习的东西更丰富。
而且语文老师还鼓励大家，可以带课外书放在教室后面，弄成一个读书角。
禾禾自己没有课外书带，但是很多其他同学带了。那些书其实是同学们不爱看不要了的书，却让禾禾大大受益。
她以前每次回答关于具体名著的问题时，都只能把课本上的内容照样背出来，至于书里究竟是怎么写的，她没有看过。
现在，她终于能知道这些书到底是怎么写的了。
禾禾进了初中，迫不及待地吸收着各种知识，学校里还有晚自习，除了轮流的值日外，她也不用再做家务，她从早到晚专心致志地学习，一个学期下来，个子都长高不少。
跟她同样长高的，还有沈渡。
他们心知肚明，让他们长高的，是学校里的食物。
同学们都说学校食堂难吃，有的同学还会额外去买面包或者方便面代替正常，但禾禾跟沈渡每一餐都在食堂吃，且吃得干干净净。
他们也不跟其他同学一起到食堂吃，每次都各自找个角落坐下，沈渡是因为他一看就不好惹，禾禾则是因为难言的羞涩。
她总听说女孩子吃肉丢人，她的同学们又说饭菜难吃，偏偏她每顿都吃得一粒米都不剩，菜更是连汤汁都别想从她嘴里逃过……这样在女同学们当中，实在太另类了。
可是禾禾没法做到不吃完，她从小就在贫瘠中长大，勉强做到不挨饿而已，让她浪费食物，她做不到，何况还交了伙食费呢。
禾禾就干脆一个人吃饭。
有一次，她跟沈渡分别拿着空空的餐盘，在餐具回收处碰到了。
跟沈渡的目光对上那一瞬间，禾禾脸一红，下意识擦了擦唇角。
确认脸上没有什么吃饭留下的油渍，她才一本正经地说：“人体需要蛋白质、脂肪、矿物质和维生素，当然，还有碳水化合物和水，今天我们营养均衡了。”
沈渡挑眉，见这会儿周围没人，他凑过来：“那你吃饱了吗？”
禾禾脸更红了，她要是这样还没吃饱，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太能吃了。
沈渡却以为她没吃饱，偷偷分享了一个消息：“打饭的时候你跟阿姨说下，她会多给你点，不然看你小小的，她可能就打少了。”
为了防止自己显得实在太能吃，禾禾没回话。
不过她心里却琢磨着，下回很饿的时候，或许可以这么试试。
禾禾准备走的时候，沈渡又说了一句：“星期六晚上，老地方见。”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快步走了。
禾禾很喜欢看书，语文和英语的课文她也能全部背下来，但她最喜欢的两门课，还是数学和科学。
作为数学课代表，她跟数学老师的接触更多，询问问题也更加方便，这更激发了她学习数学的热情。
后来她通过周围的同学知道，原来他们数学老师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因为经验不足才来他们学校的，等带完他们这一届，就要回城里教书。
还说他们班很幸运，分到了这么帅的数学老师，好几个女同学说起数学老师时，神情都格外激动，脸蛋红扑扑的，哪怕她们根本不喜欢数学，也总喜欢去找数学老师，围着他问问题。
她们还说羡慕禾禾是课代表，总是可以去办公室找老师。
禾禾这之前都没太注意数学老师的长相，她的关注点全在数学老师的水平，比小学数学老师厉害多了，现在一回想，好像长得确实还可以。
禾禾分给这些事的心思也只有一瞬，可以学习的内容变多之后，她都没心情像小学那样，在课间跟同学们慢悠悠地聊天了。
可是到每周五，禾禾都会变得有点不安，下午开始，她会更明显地不太能集中精神。
这点小异常在老师们眼里很正常，每个学生到了周五，都静不下心来，想着周末要怎么出去玩呢。
禾禾只是害怕回家。
为了强迫自己不要分心，整个下午她都拿着那本数学辅导书做题，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课，她干脆拿着书去找何老师请教问题，听讲的时候，她心里再也没有任何杂念。
这个周末很幸运，父亲没什么要打她的念头，禾禾除了帮母亲做家务，就是在房间学习，等到周六晚上，夜很深之后，她再小心地从床上爬起来，灵活地翻墙跳出窗外。
从六年级开始，禾禾就学会自己从窗口跑出去了，掌握了这项技能之后，她用不着沈渡再来她房间找她，她可以自己到河边去等沈渡。
这种夜晚通常发生在周末或者节假日，不过沈渡也不是每回她去河边，都正好会来，他不来的时候，禾禾就一个人在河边吹风发呆。
但是像今晚这样约好的时间，沈渡是一定会来的。
禾禾到河边没多久，就看到水里泛起的动静。
他很快地向自己游过来，她知道，这就是沈渡。
沈渡双手撑在岸边，喘息着抬头，就看到禾禾笑盈盈地注视着他。
柔和的月光倒映在河面上，变得更为柔和，这道更为柔和的光又映在了禾禾的眼睛里。
她的长头发披在肩上，河边的微风轻轻吹起发梢，露出她光洁的额头。
沈渡看着，居然忘记了从河里上来，他发愣地仰头看着禾禾。
禾禾以为他游得太累，要这么休息一会儿，只是问他：“你今天是不是游得更快了？”
她的声音落在沈渡耳里，就像芦苇叶在他胸口挠了一下。
他心里涌现出一种别样的情绪，是带着阻力的水波冲击过来，又荡开的感觉。
沈渡用力一撑，赶紧跳上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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