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黄昏,李无忧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她揉着发疼的太阳穴。

她的事倒如蒜皮小事般解决了,只是罗氏女的婚事还生了麻烦,按照罗家的性子,他们定不会将丑事闹到官府跟前,只是看罗家息事宁人的本事有,也可惜了那个谢家小吏的孩子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可静下心想来,真觉着今日之事多此一举,罗家的本事还用她来指手画脚。

李无忧睁开眼,窗帘被暖风吹动,一抹温柔的橙光落在她的眼中。

她不能再分心了,工部要的白瓷还差着账没补上数,当务之急应是迫在眉睫的白瓷。

夜里的顾府灯火如昼,顾纪允在书房里忙着公务奏折,小童耷拉着葱头脑袋泛着瞌睡磨着墨,一股淡淡鱼汤香从窗外飘入房内,门外的女子轻轻敲动,随之而来的是轻轻推开门,“舅舅,”顾纪允手中狼毫笔一顿,见来人是李无忧,眉间愁色忽然散开。

“我今日回来晚些,听院里的嬷嬷说,舅舅忙着公事没动筷子,小厨房做了些鱼汤小菜,吃些垫垫肚子。”李无忧说着,在小桌上放好饭菜,随着顾纪允的到来,递上筷子。

顾纪允夹了一块鱼肉,慢条斯理的挑刺,“我听管家说,你今日把吴桐的徒弟解雇,引荐到罗氏窑厂去了?”

听到顾纪允的问话,李无忧端着茶盏的手颤了颤,“什么都瞒不住舅舅,”茶盖轻轻拨开茶叶,她朱唇轻抿,“我今日将他引荐到罗氏去,本事到家,定是有一番作为。”

顾纪允夹鱼肉的动作一顿,又继续慢条斯理吃鱼肉。

李无忧留的是吴桐,对于他的徒弟,她并非爱屋及乌,引荐不假,说辞也不假,至于他自个儿的能耐,能不能受得住罗家规矩,那是他的事了。

“你舅母这几日忙着算各处账本,你到了快议亲的年纪,抛头露面之事尽量交给下人,御窑厂的事忙完好好在家歇两日,瞧瞧自个儿身子都快瘦脱相了。”顾纪允虽是她舅舅,万事也是细丝如发,点到推敲处。

李无忧心如明镜,她对议亲之事从未挂在心上,虽说顾纪允借公务之便,带回几位少年举人或是世家子弟,她过过眼缘,但也非她所托之人,她也知道,父母虽亡,婚姻一事,舅舅只能拿一半的主意,若要真的一气呵成,她还是绕不过皇帝那一关。

多年来,她虽养在儋州,上京的书信也常有探问,及笄过后如雪花般的世家子画像随奏折递来,她知道若她再不做打算,明日是何变数谁也都说不准。

“舅舅,上京最近可有什么趣事吗?”李无忧拿着汤勺盛满一盏浓郁汤白的鱼汤,双手扶碗递给顾纪允。

“上京?”顾纪允品一口鱼汤,虽说山高皇帝远,上京的风吹草动自不会瞒过顾纪允的耳目,他思虑道:“趣事倒是没有,不过各处封地的女眷倒是回上京小住。可比起这些来,我最担心的,还是你的婚事。”

李无忧欲言又止,对英安王和三皇子的恩怨,她想试着探写口风,她假装似懂非懂,“舅舅多虑了,水到桥头自然直,要是有瞧上的,看对眼了,那就嫁了,他要本事我自是不拦,我自己呢,要赚很多很多钱,养着舅舅舅母。”

看到李无忧傻乐的样子,顾纪允满脸疲色微微松动。

他和谭婉无儿无女,独独李无忧,夫妻两人是捧在手心里怕化了,生怕磕着摔着,只要她想做任何事,都会由着她做,日子久了,他却更愁无忧的婚事。他叮嘱了李无忧几句,一定要万事谨慎三思而行,夜深露重,他吃完宵夜,便撵着李无忧回房歇息。

后续的几日,李无忧一面在御窑厂忙着赶制白瓷,新开的四座定窑让几位徒弟们试着烧火,一面等着出门算店铺帐子的谭婉,她出去已有月余,说是月底回来,如今已是月初,再到后日便是督陶官到儋州的日子,李无忧忙完御窑厂的事,院内栽种的春海棠粉瓣散尽,只剩下褪去光华的鹅黄花蕊,她伸手正要折去,柳青急切的从院外跑来,“小姐,小姐!管家说夫人明日回府。”

听到谭婉要回来,李无忧烦忧尽退,悬着的心缓缓落下。

柳青帮着边擦白瓷上沾染的薄灰,边说起一桩趣事来,“小姐小姐,这两日街上可热闹了,罗家老爷昨个儿,把罗家大伯的婚书给撕了,那谢家小子要了三十两银子,做他被砸脑袋的药钱,这事传到罗小姐耳根子里,气得叫了一群家丁满街追打。”

说到这事儿,众人哄笑了起来,李无忧微微笑着。

她竟然觉着谢家小子会吃亏,是她多虑了。

小七放下手中白瓷,朝柳青打趣道:“柳青姐,你这一来,大人心情都好了。”

旁边的柳青,见李无忧嘴角含笑,她放好白瓷,提议道:“小姐,咱们忙了好些日子了,不如去街上透透风,买些发簪口脂?”

李无忧听到这话,这才想起,她头上的发簪珠花还是去年买的,而谭婉忙顾家各处生意到脚不沾地,同她一般失了闲空,她看了眼白瓷数足有四十五件,“把白瓷入了库房,帐子核上,晚一刻再去。”

得了李无忧的允诺,柳青杏眼笑如弯月,手上的活计也更是仔细,这白瓷细腻,可不能再划出瑕疵来。

.

主仆两人忙完后,柳青推着李无忧赶快些,她们正赶着热闹早些来了槐花街。

从前的槐花街叫嚷喧嚣,今日街上说不出冷清,似乎还多了许多生面孔,到底是她在御窑厂待的久了,看谁都有眼生。

等李无忧挑了些珠花首饰,再回过身来,柳青早扎入人堆买着糕点零嘴,李无忧宠溺看去,小丫头出来玩玩,心里也开心。

走到玉器摊前,李无忧目光落在一晃而过淡翠色的玉镯上,老板是喜笑颜开吹捧这玉镯料子何其珍贵,做工师傅是如何精细,可谈到价格要的委实高了。

老板贼眉鼠眼笑道:“一百两。”

李无忧正犹豫,她身后突然传出爽朗却挑达的男声,“一百两?!老板你昨日同我说三十两,你这价变得也忒快了?!”

一听到这声音,李无忧打了阵恶寒。

她随声望去,就见身旁男子粗布破烂的乞丐衣,弓背折腰,头发如糟鸡窝,帽檐遮住大半张脸,她看不清脸,可这声音为何如此耳熟,她好像在不久前听过?

也许是她盯得太久,等回过神来,手上的玉镯早已落到了男子手中,“老板你这就不道义了,说了今日小爷我拿钱来买,今日要再晚一步来,这镯子就成别人的了。”

“老板,这镯子还有第二件吗?”李无忧退而求次问道。

掌柜夹在两人中间,指着男子手中玉镯,勉强笑着同李无忧道:“姑娘,这玉镯只有一个,要不你可看下别的,”掌柜拿起和田玉玉镯,夸道:“这只镯子也是好货,水籽晶莹,又无棉絮,也是扬州女子最为喜爱的一款。”

李无忧看了老板手中玉镯,又再次看向男子手中的玉镯,她下了决定,同男子道:“这位公子,这玉镯能不能割爱?”

“不可以,姑娘凡事有个先来后到的道理,”男子从钱袋子拿出三十两白银,指了指她身后铺子,“你应该去后面的铺子,一百两进去能变三千两。”

李无忧被他这一嘲,勉强笑着同他道:“喜欢的东西当然要争一争,”一张百两银票拍在桌上,摊开手道,像是与他抬杠到底,“这镯子我也要。”

老板眼珠子都快瞪直了,三十两的白银,一百两的银票,眼珠子一转,尴尬不失礼貌的赔笑道:“这位小哥,你的银子少了一两。”

“怎么可能!”他弯下腰,扫了眼桌上银钱,三十两银子一分不少,可手上的玉镯不翼而飞,到了老板手上!

他谢思空活了半辈子,第一次体会到嘴的鸭子飞了!

“老板,你怎么出尔反尔!”

他怒拍桌子,桌上玉器轻颤,而老板不为所动,忍痛割爱三十两,把玉镯包好恭敬递给李无忧,“客官莫气,要不你再看看别的玉镯。”掌柜还递给个“我赚大发的”小眼神,可在贼眉鼠眼脸上,怎么看都欠打。

“小哥莫气,价高者得。”她笑意温柔道。

李无忧这话差点噎死他。

谢思空牙根都快咬断了,就听李无忧继续道:“对不住,公子还是去别的铺子再看看,实在不行,去我身后的聚宝斋看看,应是能从三千两砍到三十两。”

“你这女子好生凌厉,明知价高,还夺我所爱!”谢思空恼道。

他前脚解了罗家的婚事便被丢出门去,后脚被罗氏女的人追着躲了三条街,墙头的高力还傻笑的看着热闹。

而眼下让旁人看来,完全是一副被泼皮刁难柔弱小姐的场面。

然而他谢思空却是清楚女子的小九九,在李无忧离去前,他拉住李无忧胳膊,“姑娘你好生有钱呐。”

“大庭广众之下,公子莫要拉扯......”

谢思空的力道不算大,她偏是甩不开。

“这位客官,钱是我收的,我想卖谁就卖谁,况且这街上卖玉镯的不止我一家,你再看看别家的?”老板虽说是做买卖生意的,可见到两位客官为一只玉镯大动肝火,本是件高兴的事情,理应和气生财上前劝道。

谢思空看到老板,心里的火蹭蹭就上来了。

他终是压下心头怒火,突然间灵光乍现,终是做出个玉石俱焚的绝招。他抬了抬帽子,帽檐下的容貌皆显,他笑起来,脸上如春风化雨,眸中温柔缱倦,音色温柔道:“既然姑娘夺我所爱,我非歹人,也不会为难姑娘。说实话,我对姑娘甚是爱慕。”

“公子,请注意分寸!”

说着,他松开手,李无忧得了解脱,湿润的眼眸遇上眼前人眼眸,桃花眼中如光照琉璃,璀璨熠熠,她脑子轰然空白。

谢......谢......思空?!

真的是他?!

李无忧睁圆了眼睛,面对眼前假意深情的男人,她生出溜之大吉,躲得远远的冲动。

真是小鬼见阎王,阴魂不散!

“分寸?”谢思空环了四周一圈儿,抖了抖两袖清风的袖子,“我没有。不过,”他的话音提高了些,笑着凑近些,点了点自己耳尖,“姑娘,你耳朵红了。”

“公子!”

李无忧攥紧手心锦盒,这下好了,本是假委屈现下是真委屈,“我今日是真心喜欢这个镯子,老板也是收了钱,我才得了它,我与公子素味平生,若是得罪之处,我大可赔礼道歉。”

说着,她作势赔礼,谢思空的表情像是无暇白瓷裂开一丝裂痕,僵笑着上前一步,李无忧后退两步,俨然一副惧他千里之外的嫌弃,谢思空见对面女子前刻为非作歹,现下又惺惺作态,心里一阵暗骂,这儋州女子真是一副脸千变万化活像是妖精鬼魅,昨日的罗氏女,今日的横刀夺爱。

他舒了口气,想到那日李无忧去了罗府,他的眉梢微挑,故作满眼深情道,“那日我被罗府小姐赶了出去,我便对姑娘初见动情,今日再见更是喜欢,本想买下这镯子送给姑娘,谢某有幸,博美人一笑,若姑娘不弃,此生非你不娶,绝无二心!”

李无忧:“......”

论厚颜无耻,伶牙俐齿,他与地痞流氓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她现下知道罗氏女退婚的是他,应该再加一条,丢出儋州,再也别来!

李无忧余光看到四周围了些看热闹的百姓,再闹下去就是自毁名声了。

她沉默片刻,见到官兵巡逻,眼角微翘,她干脆道:“谢公子,我已道歉,若是因为罗家退婚一事迁怒,我自认理亏,不必言语轻佻,毁我声誉。今日您同我不过一个物件的恩怨,老板既已收了钱那这玉镯便是我的,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大人有大量。”

谢思空眼皮一挑,又给李无忧记了一笔,“巧舌如簧”,故意朝前凑过去,皮笑肉不笑,偏用着吊儿郎当的语气恶心她,“谢某不是大人,是小人之心,在下虽贫寒,毕竟缘分天定,我与姑娘千里姻缘一线牵,这算,”他勾着唇角,见三三两两围观的人,眼中闪过狐狭,“这算是同姑娘表面心意,来日择婿,愿能给谢某一个机会。”

李无忧牙根恨的都快咬断了,她忍着恶心,摸到袖中海棠花簪,嘴角微勾。

“公子,我......”

李无忧把话压低极低,谢思空像是没听见,皱着眉头近了些,李无忧趁机借着他大半身子,遮住抬手动作,取出海棠花簪,柳眉波动,轻柔的牵过谢思空的手,“公子放心,在下定会得体以待。”

谢思空像是被烫到般赶紧撤手,一眨眼的功夫,手里竟多了海棠花簪!

糟了?!

还没等他塞回,李无忧退后数步,难以置信,颤手指着他道:“我当你是真心诚意,你却行盗窃之事?!官兵,官兵,有人光天化日行窃!”

“我......”

谢思空头脑发蒙,手中的发簪如烫手的山芋,甩也甩不掉,巡逻的官兵闻声挤入人群,见李无忧楚楚可怜的模样,没给谢思空解释的机会,两个小官兵迎头便是喝声逮人。

“不是,”谢思空真是有口难辨,他刚要开口解释,后背藏着唬人的匕首,啪嗒掉在地上,这下好了,他表面甜言蜜语哄骗姑娘,实则劫财杀人!

胆小的官兵抽出腰间长剑,抖声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心怀叵测的歹徒!姑娘莫怕,我们是儋州府的官差,定会护你安全!”

官兵根本不给谢思空解释的机会,提着剑朝他追来,谢思空瞬间挺直了背,唐唐七尺男儿拔腿就跑,望见李无忧笑意不减,真是恨的咬牙切齿!

而身后的李无忧见他跑远,捡起地上的匕首,急切的叫住了官兵:“官兵大哥,等一等。”

两个官兵停了步子,李无忧打开匕首,手柄之下并没有刀锋,给两人看道:“官兵大哥,刚才他只是偷了我的发簪,这匕首大抵是误会了。”

得了这话,两位官兵悬着的心松了下来,既然是小偷小摸,来日碰上定要抓住,两人记此事,继续巡逻。

“小姐,刚才出了何事,为何你的眼睛如此红?”柳青提着大包小包的点心干果,迟了些赶来,还不知发生了何事。

“出了些误会。”李无忧收起锦盒,心口堵着的气,怎么都散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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