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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陵王病逝的消息很快传遍皓京，世子顾俭之于城门逾礼，更是将这风波推上矛盾高潮。一边是帝王威严不可侵犯，一边是封地安定急需继者，朝廷上下必须抉出平衡之法。
城郊废府，阙兰因正熬着汤药，时不时往锅炉里捯饬些奇草。炉子底部的炭火已然发红，映在眼里，一片殷红。
周茗进来的时候，阙兰因正举着炉子，往壶子里装药，冲鼻的味道一下子笼上前来，周茗微微掩住口鼻，“首领这是在做什么？”
“不知道那人还能熬多久，总要让他撑过这场重戏。”阙兰因封好壶口，在口颈处穿过一条麻线，举起来看了半晌，目光之中带着几分戏谑，几分冷漠，几分狠绝，然后挂上腰间。
只见她玉簪挽髻，上身着琵琶袖对襟青袄，下身系白罗绣花褶裙，腰间别着粗陋药壶也毫不违和，却是碰撞出更为独丽的气质。周茗目光一亮，又即刻垂下头来，向前作揖。
“镇抚使今早来了趟缪春坊，留了句话，要达于首领。”
“说。”
“今日不可进宫。”
阙兰因抚平袖口，又理正衣襟，没听见似的往外走去，出府之前抬头看了眼天，朦胧，抑灰，久久不见云开，透不出一点亮光，不禁喃喃道：“周茗，这是谁的厄运，又是谁的好运呢？”
周茗没有听懂。
“你是聪明人，过去的事情不要执着，为了妹妹，也为了你身体里仅留的那点干净。”
云还是没有开，可是阙兰因必须出发了，不带一丝留念地往那宏伟，深邃，狡诈的笼子里去，目光在隐约中渐渐明亮起来。
在她身后，周茗在颤抖。
此刻，那笼中，顾俭之颜容惨白，双目无神地跪于丹墀【1】之上，褪去黑氅，撕开外襟，只剩单薄里衣，白得瘆人，因殴打磨蹭的皮肤向外渗血，白衣之上又添几分妖娆血色。
在他仰头处，微敞殿门之内，“藩王丧事未曾上报，一群兵众揣着骨灰堵城门，这是要向陛下发怨么？”礼部尚书温玉玄率先从默然臣列中站出来，持笏朝威宁帝躬言。随即，又有几个六部官员出列附和，都道南陵王行为奇异，大改生前沉稳守礼姿态，不知卒后是谁在背后乱来，又或是本人不满之意已作预谋。
下面七嘴八舌地控诉，威宁帝皱起眉来，问道：“是谁敢打世子啊？”
沉默。
威宁帝也不怒，冷冷问道：“凌深，是谁？”
群臣之侧，金吾卫新任统领凌深，皓京无名，不知从何处拔上来的无名小卒，家世隐约，功绩全无，若说是暗卫也不为过。昨日世子斗殴就是这凌将军亲手了结的。群臣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这位神秘人物，从他嘴里必能透出不少内情。
凌深半跪道：“臣监察不力，致使外臣涌京，城门失序，镇抚使与世子殴斗，望陛下治罪。”
殿堂之上众人屏息凝神，刚刚出列的六部官员慢慢挪回原位，怀中笏板一下子拿不稳了。看向凌深的诸多目光瞬间变得恐怯，温玉玄率先站出来的，此时也不好临阵退避，只能暗自较劲：城门消息封锁如此之快，如此之密，只闻是金吾卫阻拦发
疯的世子殿下，形成斗殴之象。如今竟连锦衣卫也牵扯进去，镇抚使还亲自出面，南陵若要拿此说事，朝廷立刻被动不少。皇帝亲兵互相搭掩，又互相抵斥。陛下在其中到底是什么立场，这一点礼部摸不清楚，便是替罪亦或是得罪圣上的下场。
殿外，世子突然出声：“父王，父王——”颓靡之音幽幽荡荡，飘进门去，仿佛南陵王的亡魂成灰作祟，搅扰人心。
威宁帝眉头深锁，眼神瞥向下方沉默已久的裴以晏。
裴以晏此时着实难为。从小的论，他是裴陌养父，无论如何也不可出言辩解，否则愈搅愈混；从大的论，他如今是实质上的朝廷首辅，若他人不得定论，自己总得在君臣之间缓和几句。
裴陌此前着人请他入宫，陛下召他下了半个时辰的棋，外面便出了事。从这点来看，裴陌与皇帝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契约。
他跟温玉玄一样进退维谷。
裴以晏不及思量，连忙道：“陛下，当务之急乃是南陵之守。温大人，依据常制，藩王薨逝，封地如何规制？”
温玉玄一惊，忙道：“依据宁朝宗法，当由巡按御史暂代领权，上禀陛下，静候圣旨，于皓京成礼，由钦定嫡长世子世袭继承，而后赴往封地。”
裴以晏点点头，又道：“南陵王移灰入京，不符礼制，臣不知其中隐情，但巡按御史不及上报，藩地必然不安。现今不是指责亡魂之时，陛下应即刻派人前往南陵，确定详情，再作打算。”
威宁帝往殿外瞥了一眼，沉默片刻后，半闭着眼道：“将南陵王遗灰送回王府安置，明日太子替朕去祭拜。”太子上前答应。
皇帝轻咳几声，“付子阑，将世子接回去，好好养伤。”又咳了几声。
底下低首盼着，卯足精力等待更明确的判言，谁料，明禄高声一喊：“退朝。”
***
阙兰因自神武小门入宫，凭着腰牌从小路曲行至暖阁，一程无人。明禄早便候在门前，侍卫皆已屏退，不及作礼，便引她入阁。
阙兰因挺直腰躯，一手扶住腰间的药壶，一手藏拳于袖，步步向里迈去，女子装扮，多了几分真实，觉着离高座之人愈发相近，又多了一层伪装，拖住内心的惶恐与憎恶。
当她双膝着地，欲伏拜下去时，君王突然猛烈咳嗽，紧接传来一阵血腥，能听见明禄急促前行，却无唤声。
阙兰因嘴角微微抽搐，长屏一口气道：“陛下，不如先用用我这道定心汤。”她一手将腰间药壶扯下，双手捧起。
阁内沉寂片刻，她便瞥见一角紫金袍落在跟前，眼底的光瞬间遮掩、消失了，血腥味随之冲向鼻尖。这一刻，阙兰因散了神，不知是压迫，是紧张，仿佛下一刻那人便会如天塌一般倒在她的身上，然后一片混沌。
手上的东西被取走了，咕噜，咕噜，嘀嗒，嘀嗒，手心逐渐便得潮湿。
她悄悄抬起头来，那张许久不曾近视的面孔，好像变得狰狞。明禄递来丝帕，皇帝随手抹了抹嘴角，然后猝然间俯身，拉近与她的距离，抬手抵起她的下颌，紧盯她的面容，阙兰因觉着那目光似剐似柔，跟她的目光一样复杂啊。
阙兰因：“陛下，保重龙体，万不可再动怒。”
威宁帝一巴掌扇向她的脸颊，阙兰因双手篡拳，指尖深深嵌向掌心，腰板愈发挺直，抗拒着君王的怒威。
皇帝还要再扇，但身子已开始发颤，明禄忙上前搀着，吊着哭腔劝道：“陛下息怒，使不得，使不得啊，让老奴代掌吧。”
“谁也别想替朕，我要亲自，亲自……”话到一半，突然没了声，寂静得让人寒颤，只有脸颊还是烫得很。
威宁帝颤颤巍巍在明禄的搀扶下坐上椅子，刚那一激动，整个人都有些发麻，声音也变得更为沙哑：“朕给你活路，你却屡屡撺掇，辜负朕的信任。欺君之罪，挑唆皇子，玩弄权势，哪一条都够你抽筋扒皮。死，怎么够？”
阙兰因垂下头来，眼中滑过丝丝冷意，缓缓道：“陛下要治罪，臣无可辩解。只是幕遮天再有能耐，也不过陛下一手铺开，即便阮氏在世，幕下万千丝线，没了皇权撑着，都是散子。陛下不曾问臣，不曾问裴老，不曾忌惮幕遮天十年暗长，因为生死，只在陛下一念之间。南陵之事，不可避免，雍王之势，不可忽视。”
又是一阵死寂。
阙兰因眼中冷意愈甚，还觉着神奇，皇帝给她活路，哪里给过她信任？不杀，只道她还有利用价值，拿死来威胁，不过是想要再利用。她何其荣幸，一个小人物被皇帝这般捧着玩，还上演一场君臣戏码，真是越来越搞不透这位父君。
威宁帝指着她，眼神逐渐失色，“你对凌深有多了解？”
阙兰因面露疑色，这个人是个变数。当时，裴陌按照计划开了城门，与顾俭之起了冲突，可凌深似乎提前知晓，早早守在隐蔽处，派人封了周围。
“他是朕安排在宋千郎身边的暗线，后来留在肃北，一直替朕盯着朝天阙。”
此言一出，阙兰因顿时脊背一凉，渐渐抬眼，环视周围，没有别人，只有她、明禄、威宁帝。这不对劲，愈发不对劲，她回想着每一步，回想起所有的不安夜晚，回想起沐王突如其来的冲劲，回想起那个早晨肃北王世子信誓旦旦的模样。
耳边传来威宁帝幽幽的声音：“林佑要保沐王的决心可是比你的玩弄强上百倍，千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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