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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至正午,阙兰因一身冻麻筋骨,费了大劲才从坐槛上起来,她转过身来,朝解灼安拢袖一礼,见他不作声亦未动,摇摇头便径直离去了。
元日之宴不过三日,阙兰因便三日未阖眼,斡旋皇帝皇子间,暗暗叫苦。待从公主府出来,一见袁叔的马车,阙兰因索性也不做姿态,佝着背,撅着嘴,巴巴望着他。袁文启见状忙上前,搀住她的臂肘,半背半拉地将她扶上马车。
阙兰因干脆瘫在了座位上,小憩片刻,袁叔的车子总是让人好睡,颠簸得别有规律,仿若母亲轻轻摇着她,冀望一场好梦。近日总是想起从前时岁,好的坏的,参差不齐往思绪内涌,惹得头晕目眩,即便餍着,总也有一丝奢侈的甜。
梦里碎花纷飞,有桀骜少年的舞剑,若有若无的炫耀;有儒雅妇人端着甜汤,似怒似笑的嗔怪;有郎秀公子戳她眉心,铺满玉容的宠溺;有清丽淡愁女子挑弄迎春枝头,盼她回首;也有移不开眼的有情人,结巴真挚的剖白。
甜浓到极致,成了腻,腻到极致,便成了涩。
其实,她嫉妒,嫉妒解灼安的相护,因为也曾有人为她心酸,为她苦涩。兄妹之情,皆是如此。她对解玲珑的引诱是否掺杂肮脏报复心思,道不明白,也想不明白。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她很快活,呼吸忽然变得顺畅,可接下来又是无尽的窒息。
阙兰因起身的时候,愈发有些无力,脸上黏糊糊的,抬手拭颊,指尖自眼角向下,抚进唇间,是真真切切的涩。她苦笑几声,正庆幸一片昏暗,揽镜亦探不清,车帷忽地被掀起,眼前白茫茫一片,是初雪啊。
还有他。
“言卿。”
裴陌歪着身子向车内探去,听这称呼,竟是一愣,旋即笑道:“阙先生不装了?”
“嗯,不装了。”阙兰因点点头,伸出手来,朝他苦笑道:“装不下去了。”
裴陌牵住她的手,那么冰凉,那么小心翼翼,稳稳地掌心相接,两人脸颊都开始泛红。雪落在对人肩头,再移不开眼。
阙兰因问道:“李沧舟,醒了?”
裴陌点点头,他凝视她的眼,觅不出一丝过往痕迹,“十年,你都守在父亲身边。殿下既然在乎,为何不说?”
阙兰因浅笑,伸手拍去他肩头的雪,忽而失落道:“言卿是傻了吗?那日占了我的便宜,便甘之如饴,放不下了?我还会悸动,只因我是女子,你是俊俏男子,色授而已。”
裴陌倒不反驳,自嘲般说道:“至少那是殿下渴求的,亦是我难以释手的。即便作戏,也总有些温情。”
阙兰因不置可否,欲往镜渊阁里走去,他的手蓦地松开,这份隐秘的羁绊终归不能示于人前,徒留掌心余温回味。
“真不知你费了多少口舌,才从林妃那里套出话来?”
裴陌在身后道:“那日我送殿下出宫,殿下哪来的机会与林妃递信?”
阙兰因嗤笑道:“你颈上的疤,本就是讯息。难道还是帕上留香,身上留伤,真让你记我一辈子啊?”
身后人的步伐忽而放慢,便是不回首,依然能体悟那湮于雪中的落寞。矛盾载矛盾,以为是断情,现在得知不是,该是庆幸,还是更深的伤痛,或许眼前人从未将他放在心头,根本、从来、没有情。这般笑语,竟是比那疤更加戏谑。
阙兰因半步也未停留,直至踏入暖阁,她知道,斩断的一切只会在无人之时妄图缝补,消化,最终殆尽。
她踱至床边,俯下身来,在床板上来回摸索,触到一突兀的东西,手腕一转,便落下个盒子。待她起身,裴陌已经好整以暇地端坐在阁内,依然是阎罗锦衣模样,眉眼间情愫尽掩,唯有身份上的敬重淋漓而出。
阙兰因从襟口取出一条帕子,帕子里裹着一把钥匙,她将这两样东西交到裴陌眼前,说:“打开看看。”
裴陌没有片刻犹疑,起钥插入锁口,闻一声脆响,便见一折叠麻笺,字迹斑斑渗来,就连那纸的纹路都看得清晰,以至于忽略内容本身,却从细节中悟出不少用意。
他抬头问道:“血字沉寂多年,已入深色;纸泽不似中原用纸,却是西边的羊皮纸。与雍王有关么?”
阙兰因看他那小心试探的模样,着实好笑,挑了挑眉,反问道:“不想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裴陌便轻轻撷出薄笺,谨慎随着道道折痕展开,显山露水时,豁然开朗,随之而来的是亲切,是欲言又止,是人暇苦楚,是憎恶,又是思念。沉默半晌后,只问道:“家父之事,殿下知道多少?”
阙兰因从旁坐下,几乎与他肩靠肩,却又保有恰到好处的分寸,温声道:“十年光阴,言卿你随同知习武入职,当清楚雍王作乱,其间内应出自宋手。我所知许御史,不比卿多。我想你这十年查到不少当年事,雍王、宋千郎、许御史、幕遮天与皇权,多方搅扰,其间利害你明白多少?”
这样来回询问、反问、再询问、再反问,莫名让屋内气氛温热起来,即便陈上最险恶、最扎心的言辞,都能迅速承载。
裴陌道:“家父身处西疆,行监察之职,因是明职,一举一动皆有雍王察,断不能轻易传递消息。既能待上八年,必定有人相助,天高皇帝远,能做到这般地步,又有动机去做的,我只知道一个。”
阙兰因会心一笑,“继续说下去。”
“雍王所惧,非陛下,非家父,而是斡旋其间的幕遮天。我原先想不明白,以父亲之能之名,必可逃脱雍王之彀,为何甘心舍命。直到那场大火……”
阙兰因脸忽地惨白,手指牵住袖口,往掌心里蜷缩,这脆弱神情出现在这自以为坚韧的人脸上,不再遮掩,也不必遮掩。惧怕,痛苦往往在几字之间便催发出来,自故人口中道出,愈发显得真实,如同重现。
裴陌不再说下去,而是将那血书对叠几下,原样放回盒中去,轻声说了一句:“你不是殿下,我不是许言卿,不必担着那些桎梏。”
阙兰因忽而仰首笑道:“是啊,置于眼前的只有一条道,向渊而行,好不痛快。”笑到极处,偏头看向他,见那嘴角也衔着一丝笑意,“阎罗锦衣,这名字适合你。”
“御史舍命,为幕遮天所留筹码,就在你的手里,言卿要如何做?”
裴陌撩袍起身,踱至她的面前,半跪下来,垂首奉物道:“自然是、全杀了,一个不留。”
阙兰因亦提裾从坐阶上下来,在他身侧双膝跪地,举袖袍,成平礼,道:“物归原主,望镇抚使大人妥善保管。”
裴陌点点头,朝那无人座上叩首一拜。阙兰因亦垂首,朝他掌心所托,半身拜去。作拜时一高一低,起身时一低一高,相视之时,蓦然成了另一番神思。这一拜,拜尽了离别,拜尽了过往,寄托思念,又断尽相思,予以敬重,却不敢苟同。到底如何,两相明目已然勾勒清楚。
阙兰因忽然一语打破这局面:“你可去了案牍库?”
裴陌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恍惚觉着面前人有些可怖,虽知心思缜密,可到了这个地步,已不是常人常事,甚至有种悬剑于顶的错觉。
阙兰因嗔怪道:“坐上这个位置,不是要进那案牍库?刑部一案,你身悬其中,朝中旧臣,累及前朝之事,陛下要用你,可不得让你进去查。我帮了你,你却这副模样,难道你没有……”
裴陌摇头道:“进去了,但如所料,被那人清理得干净。”
阙兰因满意点点头,“一个人的痕迹若消失得太干净,偏偏留下马脚。”
“宋千郎比你我更明白这个道理,能下这个决断,想必二十年前确是做了大事。若非如此,幕遮天何需父亲来保?”
阙兰因闻此诘问,略察其间微妙处,问道:“你这是怨上了?”
“御史所为,九死不悔,我无可置喙。今日所言,不过陈辞,来日真相必会大白,怨恨蹈足,我自会作剥皮楦草、凌迟仇雠之事。倒是殿下助我,并非无所求。”他放低了声音,道:“案牍库,不只是父亲,还有一人失了痕迹。”
“国师,解凛。”二人几乎同时念出这个名字。
此刻,裴陌才说出埋腹多时的疑惑:“我记得,养父收留殿下的时候,是在一处庙宇。你这般打扮,可道面目全非,又再添伪装。礼佛之事,扮装之能,二者相连,长公主便是答案。殿下应允了解家什么,与那解灼安走得这般近罢。”
言辞落脚在解灼安,是她没有想到的,但仔细一忖度,竟觉出一丝酸,那是与年轻尚书不同的酸,暴露在锋锐眉眼间,还透着一分甜。
阙兰因笑道:“我可是十六进士,郎才相惜,又需要应允些什么?便是身份相告,他也做不得入幕之宾。言卿想到何处去了?”
裴陌却是不展眉头,连同那难辨面孔,恍如隔世的生疏感又一次冒上心头。连自己都嫌恶的占有欲作祟时,竟是连眼神触碰都做不到,突然羡慕那人不知她身份,只是对着现在的她,能否更近些,再近些。
忽然,一只手抚向他的颈间,冰凉触感让他一哆嗦,顿时清醒过来。
“不要忘记,这道疤。”
原是如此,十年前在他颈间割下时,汩汩热血涌上喉尖,清楚听得一句:“我会呈一戏,斯人将登台,汝愿主沉浮否?”
不是亲爱,亦是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