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公主府,解灼安未及换上常服,闻学士已往西苑,几乎奔来。沿路下人作惊避让,从不察郡王如此急态。
郡主见他猝然闯入,不由讶然,起身道:“兄长?回府怎不着人告知一声,我还未及……”
“未及什么?”解灼安低声喝道,朝四下环望,待近侍尽数退却,裹着一身寒气走近几步,一手拽过她的腕便要往外拉去。
解玲珑顿觉手腕作痛,兄长向来对她疼爱有佳,从未呵斥,亦不会这般粗举,不禁蛾眉一蹙,嗫嚅道:“哥哥这是做什么?阙先生还在此处,真教人看笑话。”
解灼安兀地止步,将掌稍稍松了些,瞥向阙兰因,眼中满是冷意,道:“愈发没规矩!她是外臣,入你闺阁?何般肮脏心思……”
话未说尽,忽而喉尖一紧,回首时,才看清那张展颐脸颊,蓦然添上一层无望阴霾,时常衔笑的眉眼此刻被湿气晕红,竟是十年来未有的凌乱。
解玲珑趁机从那冰冷掌心中挣脱出来,连退三步,理正衣裾,朝他欠身道:“我邀阙先生过府一叙,她便是公主府的客人,兄长措辞未免太失礼。”
解灼安欲要上前作释,眼前却晃过狡黠笑脸,阙兰因挡在二人之间道:“同朝龃龉,不出庙堂。下官何其有幸,得尚书大人几番动怒。”
激将之法,譬如冰霜,一下扑灭心中急火,解灼安甩袍落座旁侧,见解玲珑伫然不动,有意罚之,只道:“我竟不知阙学士和郡主如此厉害,联手来诓朝廷大员。”
解玲珑面无愧意,避在阙兰因身后不言语,似是赌气,看得解灼安苦味泛入舌尖,又念及那荒唐婚事,更是乱絮横飞。
阙兰因依然笑着作揖道:“大人何出此言,郡主不过想替大人分忧罢了。”
解灼安握实拳头,作悔道:“那日画市归来,郡主异样,本以为是你玩笑。后刑部作奸犯科,究其细节,不过又一场诱局罢了。”又看向妹妹,冷声道:“你若要折辱我,何必用这种方式?”
此话于谁,皆是重语。解玲珑读懂几分、懵懂几分,一时也道不清,只是隐忍二字卡在心口,向隅多年,回眸见光,不愿再走从前路,不愿再为掣肘存在,分寸之间,亦有逾越相搏。
月华如水,烈阳如火,她想同那人一般,与日月齐肩,不曾俯仰。
阙兰因偏头看向郡主,唇边忽而浮起淡淡笑意,远如前世的记忆翩然而过,似是默契地想起同一面孔,亦不再作态,道:“陛下说我倨傲之士,偏不知尚书大人真面。成事不说,遂事不谏。大人若想求退婚之法,不妨听听意见,亦就一箭三雕之功,不负郡主心意。”
解灼安愈发觉得心闷,看着眼前将他心血寸寸剥离之人,片刻余地不留,念起十年逢弈,竟成一场笑话。少年心性如清泉,容不得一丝污点,身上承受一家之责,仍持此态,着实苦不堪言。本以为她亦是相像,遂同行,未想却最是藏墨于胸,一招点落,刹时浊染。
解灼安起身踱至妹妹身边,柔声低语片刻,便见解玲珑双目泛红,咬唇几时,便将眼中最后一丝怯意抹去了。
解灼安睨了眼阙兰因,便出了闺阁,行至院中歇亭,复又坐住。
新春之际,公主府依然冷清,主人不尚过节,自然没了人气。唯一装饰便是那几缕耀眼晨光,洒在雕梁画栋、飞檐斗拱上,兀然一身金贵衣衫,天然富贵。只是这不请自来的东西,尽是扰眼。
很快盼来了更为扰眼的人。
阙兰因披着厚氅,是初见时的雪白色,与那苍白脸颊自成一体。似是都放下了什么,两人相视之时,皆多了一抹笑意,一边是虚伪,一边是苦涩。
“你没有后顾了,是吗?”解灼安站于压阑石上,居高临下。
阙兰因身子本就作低,又处于下阶,只得仰首,细颈从毛领中探出,竟被捂得有些泛红,衬得下颌更为凌厉。
“豺狼舐樊笼,猛虎入殿彀。”阙兰因一边念道,半步踏入亭中,只因他堵着道,仍是仰首,又道:“浮言断人情,喟叹暗湍涌。”
解灼安不禁侧过身去,待到那双足彻底登上踏道,她与他几近齐平之时,才道:“恶之渊薮。”
阙兰因道:“恶之渊薮,为鱼,为渔?是兽,是狩?怕是你我辨不清,所以不要试图认识我。”
解灼安笼袖于胸前,几近蔑视道:“既如此,此刻便是交易一场,无关其它。”
阙兰因微微颔首,独自走进亭中,落座一端坐槛上,待解灼安坐对面,问道:“皇帝颁下三道谕旨,东宫何旨,你可清楚?”
解灼安迟疑一下,见她毫无避讳,便道:“内阁昨日下旨吏部,命擢选官员,协同礼部备迎藩事宜。不余半月,主事之人尚未定夺,十年前是那人,这一次便是太子罢。”
阙兰因满意点点头道:“正是。这旨是我亲自传的,就在元次日。”
解灼安低声道:“元日宴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郡主的婚事,我大抵有所猜测,只是前后因果缺环,不能切察。”
阙兰因刚欲作答,却见解灼安起身,从坐槛那侧踱至同侧,与她差隔几寸处,正襟危坐而下,也不看她只是望向庭院,喃喃道:“回答我。”
此刻二人同视一处,见那庭中高树,才是早春,梧桐不着叶,□□枝干缀着晨光,仿若还是深秋,金叶满枝头。可是真,可是虚?
到底是促膝长谈,还是暗底争锋?因为看不到对方的眼睛,不会愧疚,不会掺杂,只是用一颗冰至极处的心去辨别。
阙兰因道:“旧事重提,太子欲借此打压沐王,世子欲借此聚势,都卡在同一关头,一场合作罢了。若世子当真娶了郡主,他的势力也算是扎根了。”
“太子确是逼急了,可雍王为何要凑这个热闹?”
“因为时机到了,西疆的狼想要新的天地。”
解灼安顿时冷汗频出,蹙眉道:“你不过白衣学士,却说得出这诛心之语,也不怕天谴。太子只是小动,沐王若要争储,非大变不可得,难道要拿雍王来祭么?”
阙兰因双臂搭在槛上,悠然展开,向后仰头道:“这是其一。不过,说句清醒话,若雍王叛,你当真以为现在的中央体系抗得住么?”
解灼安一震,眼前满树金叶刹那消褪,明明那阳只是微微偏移,明明只有一片阴云,蓦然垂首,似是在笑,“导致这一切的,不正是你吗?刑部之案经由你手,朝堂可谓翻天覆地,明晦错节,虎狼都入这笼彀!忠良之士、无辜女子,一一牵扯,如今说什么大义之词,难道你还是为了国家,为了那颗生民立命的心吗?”
阙兰因不置可否,却是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郡主不得不出面,担起这份责任。我相信,她可以。”
解灼安冷嘲道:“你见过她几面,招惹过她几次,就敢这么说?”
阙兰因摇摇头道:“国师去世后,公主府便如无根之萍,你所做的不过圈起这一潭水,汇聚起来看似一片绿色,可一点风吹雨落,或沉泥,或打散,终究要靠自己回路。长公主有执念,你也有,郡主恰恰在这些执念上又生新勇。提醒你的人,是你妹妹,不是我。”
解灼安何曾不知,一切只是迟早区别,没有阙兰因,那些人依旧会怀据心思,她不过诱饵,诱了他们,诱了妹妹,也诱了自己。“豺狼舐樊笼,猛虎入殿彀”,她十年前就写下的诗句,一语成畿。如今这番局面,不论人情,却为人情说,自己又能如何?
他道:“郡主不能嫁,国家不允许,我也不允许。”
阙兰因作笑道:“放心,这不过一个噱头。世子选中公主府,却是勾起过往罪愆,倒是好的开头。”
解灼安因垂首而遮蔽的双眼中已满是嫌恶,那涩味早已遍布全身,以至麻木,明知是解,终是忍不住确认:“你要用那件旧事?”
阙兰因阖眼不答,只觉展臂姿势着实轻松,仿佛怀阔一番天地,闭着眼睛,依然能囊括一切苦难,以至于去剖开别人最深的伤疤,也丝毫不会动容。曾几何时,她也是会抚慰少年人的伤痛。在天光昏黄,在午夜梦回,在梧桐荫蔽,遍布伤痕的“少年”与那冷汗涔涔的少年,相互捂暖,可还是愈来愈冷。冰和雪,冰还是不化,雪还是不融。
她说:“至亲杀至亲,我也体悟过。”
他惊恐俯首看她,他的浊泪落在她的灼目中,面孔都模糊了,看不清了。
他探问道:“亲者作仇,那么你呢,他们又是何般仇恨?”
现在想来,真觉那时疯狂,说着疯狂的话,没有半分迟疑,只是两个迷惑的人在诉说异闻。
她告诉他:“没有仇恨,不过是恐惧,生来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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