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孟春,雪拂枝头,盈盈欲坠,乍暖还寒时,最难将息。去岁末案,或是翻篇,或是隐发,尚未可知。不论如何,这是新年,同小家一般,宫里还是按例于元日摆宴,有司所备算得盛庆。【1】

申正之时,阙兰因随裴老入宫,一众官侍左右秉灯,寂冷庄严的皇宫此时却是暖色盈道。前后皆有人行,隆重着服,交头之间,祝语寒暄。

阙兰因应景一身大红,与旁日素服截然不同,身后有人唤声“殿下”,她不禁回首,欲要启唇,眼中却突发怅然,只见众人正朝一位紫袍少年敬礼。

阙兰因与裴老暗絮几句,便往回踱了三步,起袍行礼道:“臣阙兰因见过信王殿下。”

信王萧泽身边零零散散地有人上前打招呼,一簇即散,他一眼便注意到人群之中那一直躬着身、不曾抬首、等待回应的士子。清冷泉音,与瘦削脊梁,入耳、入目、入心。

萧泽正要伸手去托她的肘,阙兰因恰巧退却一步,袍袖拂过他的掌心,见她略微抬眼,深邃而冷淡的玉眸似在向他渴求什么。

“阙秉笔请起。”

阙兰因垂首道:“殿下,并非阙秉笔。”

萧泽一愣,含笑道:“是我错了,阙学士请起。”

阙兰因这才起身,望着眼前不过双十,却满目怠怠,掩色于容的信王,眼角不禁牵起一丝异样的刺芒。

“入宴之前,臣有话提醒殿下。”她略一踮脚,遮住了周围光芒,二人间形成了一个阴影角,也将话投入其中,“内敛之芒不出,同仇之情不报。”

“是你。”萧泽目光一闪,二字卡在喉间,只是吐露几分气息。

申正三刻,三王入席,太子独座西上;紧接便是南陵王与雍王二位世子莅临东侧;后依据官品,所邀臣工鱼贯而入。待皇帝陛下携皇后,以及三嫔入座后,宫宴于酉时正式开席。龙案落前,珍馐杂然,玻盏玉盘,宴酣之乐尽在其中。舞女翩然身姿,形花开团圆之伍;片鼎箫竹,击缶鸣钟,行声乐悦耳之风。

诸臣见威宁帝喜形于色,又见西侧座上太子和颜缄默,便安下心来,遮掩繁复心思,一时其乐融融。

明禄侍于君王一侧,替其斟酒,每次只倾了半盏,酒又寡淡无味,威宁帝睨了一眼明禄,却见其笑目,心中很是不满。

明禄微微躬身,小声道:“陛下,龙体要紧。阙先生提醒过,不可多饮啊。”

着实扫兴,威宁帝闷哼一声,将那果酒一咽而下,又将目光投向位于下下座的阙兰因。

阙兰因却丝毫不曾察觉,只是看着手里的琉璃盏作呆,以她的官品本是万万不可入宴的,怎料陛下旨意。如今无人相敬,亦不能独敬他人,倒是比从前自在许多。

正至尽兴处,雍王世子程筠突然上敬,秉杯道:“陛下,值此新春之际,臣有一事望达圣听,望陛下应允。”

威宁帝道:“世子直言便是。”

程筠踱至中央,舞者鱼贯退却,只是音律尚奏,世子声音宏亮,夹杂其间道:“威宁十九年,陛下赐婚,欲以臣尚公主,成两姓之好。后因国事所碍,公主不得出阁,父王痛惜万分,却不忍询问于陛下。而今威宁三十年,雍王府上下仍记当年之约,本不应由臣提及,只是父王驻守西疆,提婚一事不敢让人代劳。臣上无亲辈,旁无亲系,只得厚颜重提婚事。”

阙兰因手中琉璃盏乍然破裂,碎在袍前,白皙的手指间淌出几股血来,她连忙用宽袖相掩,红袖之下倒是看不清血色。

威宁帝一紧眉,郁郁道:“世子,说什么?”

程筠撩袍跪下,扶额伏地道:“臣欲求娶公主,望陛下应允。”

此时,明禄一个眼神递下去,奏乐也停了。诸臣皆变了脸色,这世子向来持重,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横插往事,又特地选在元日,不是在激座上之人吗?众人想至此处,才安放片刻的心又悬了起来。

听其再复述,威宁帝脸已是铁青,嘴中残留着香甜的酒味此时已如苦霜,他凝视着跪地之人,半晌后才缓缓说道:“世子,起来吧。”

程筠却岿然不动,只是埋头,似抽泣道:“父王戎马倥偬,极少寄信于臣,十年来头一封家书,便是妄念人事,欲与陛下结血亲之盟,以表忠心。筠自知容劣才浅,不配公主,只念父之恳切,还望陛下体察。”

阙兰因望向皇帝,那眼神显然不像旁观者,只是静静等待那人的回答,手中的血逐渐冷却、凝固、滞在指尖,一阵粘腻。正如她此时的心境,多方搅扰,徒留一阵血腥与粘腻。

威宁帝见世子不起,命明禄去扶,冷冷道:“雍王之心,朕自察觉。只是,朕的公主已经殁了。”此言一出,席间唏嘘不断,道不清是震惊,还是恐愕。皇帝又温声道:“朕自会为你再寻一门亲事。”

阙兰因垂首,肩躯微微抽搐,只觉周身如雪裹,一点点、一点点丧失温度,同十年前濒死之时并无二致。渐渐,她扬起头,目光已然黯淡下来,仿若失了泽的玉,唇角衔着冷笑,有人能把她说死,亦有人会把她说活。

向来端庄、不善言辞的皇后突然起身,朝威宁帝欠身道:“臣妾有一言未及告知陛下,既今日世子提及,妾不得不扫兴于席,失礼圣前,亦要禀上几分。”

众臣停杯投箸,目光齐刷刷地望向皇后,又不自觉地投向太子下座的傅阁老,老者不置可否,无法辨清是否知晓。只有傅则恩自己觉察得到,涔涔冷汗正顺着背胛而下。

威宁帝彻底沉色,疑惑道:“皇后也有话说?”

傅皇后回道:“前些时日,林妃久疴不愈,妾担忧万分,却不敢叨扰陛下,暂将其安置于中宫西苑,便宜照顾。”

“林妃?”林妃入宫以来从不参宴,皇帝以往便任由她去了。此刻,威宁帝却是若有所思,像是联系起什么,目光忽地一紧。

皇后痛惜道:“是林妃患了风寒,伤了内腑,迷糊了许多日。妾时时察看,不敢有丝毫怠慢。有一日,见她高烧不退,甚是唬人。妾刚欲派人去禀明陛下,却被其牵住衣角,只闻其嗫嚅道:‘月儿,月儿……’”

话至此处,她忽地顿住,席间气氛一下子绷至极处,皇后继续道:“林妃口中唤着公主名讳,且言所幸至哉,云云如此。而后林妃呼吸平息,熟睡半日后,便淋漓大汗,不再发热,妾也就当是病中胡话了。”

林妃有无抱恙,现又如何,梦话或是真话,宾客们并不在乎。重要的是,这环环相扣、引人遐思的一连串举动,这恰巧又似意外的重合,和自世子提婚起皇帝由青转白的神色。曾经讳莫如深的隐秘,以这般方式拓印重现,挑战逆鳞之威。亲历威宁十九年的他们,无不敏感,无不牵想,无不湿汗涔涔。

“放肆!”凝滞许久后,皇帝终是以一声怒吼打破了死寂。这场和欢的宴席,兀然变成了新的修罗场。

皇后敛裾跪下,双手扶额,垂首道:“陛下息怒。”除皇子外,众人一应叩首请圣上息怒。

皇帝沉声道:“沐王,林妃到底是何情况,你可清楚?”

沐王闻唤,不及从蒲团上起身,便膝行至宴前,叩首道:“儿臣有罪。不至中宫,不知母病,是为不孝;皇后殿下替臣受圣上雷霆,是为不义;母怀据往事,执着于此,儿臣因而有惧,惧而怯,怯而退,愧对圣恩,是为不忠。不孝不义不忠,臣汗颜至此,恳求陛下降罪。”

威宁帝冷笑道:“林妃当真生了个好儿子啊,这般无棱心思,全用在成云造雾上了。”

明禄奉旨又去扶皇后起身。

阙兰因此刻正同诸位大臣一般垂首伏地,对于沐王的上言,可谓洞若观火。身为谋臣,她自调于镜渊阁,不能于旁察思。远水终究难抵近流,助不了涸辙之鱼,唯有自寻源泉才有出路。

沐王胸中之墨浮于仙阁,不近人事,遑论权谋,可只有她切身体会过,那点清墨却是涤荡浊尘的最佳药剂,可于这鸿门宴中博得一线生机。而她所能做的,也只有一步步推他上这条道而已。

皇帝的冷嘲,绝非是在沐王身上刺芒,更是于诸位臣工身上覆冰。一时间,席间噤若寒蝉,不知又会刮来怎样的一阵风,将这怒火彻底燃开来。

忽然,信王上前一步,跪地仰首,殷殷朝皇帝道:“元日团圆,此为官宴,亦如家宴。思故人之情,吾亦有之,父皇不曾有吗?”

威宁帝微微发搐,只是被这层层锦衣裹着,教旁人看不出。

透过信王那双灼目,皇帝恍惚望见那卧于病榻的美人,也有这么一双灼热而真挚的眼睛。那曾是萧祈坐在这冰冷皇座上仅可触碰的温度。后来,那双眼睛永远地落到了他这个儿子的面上,他再不敢去看,却是冷落。毕竟,不去触碰,总比失去来得轻快。

“陛下口谕:朕望无碍于汝之小家,现诸臣心意已至,便退却与亲族团圆,不必作陪于朕。几位王爷、世子留一留,可行膝下之礼。”

如此一来,倒是遂了大多数人的愿,皇家之事终究不宜掺和,便留给这些座上宾去揣度。待皇帝转身朝侧殿而去,诸臣叩首,又起身朝余下之人恭礼,便依次退却了。

阙兰因悄悄用指尖撷去袍上的碎盏,待众臣出席,她才缓缓起身,抓住眼前最后一缕红袍色,于诸人末端跟上。此时身后只站着三王和二世子,异样的目光交错打在她的背躯之上,却见其脚步愈发坚稳,甚至有种放慢嫌疑。

“阙大人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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