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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膝下之宴,偏又不过是一场私下审判,余留风波不知会平于血脉之亲,亦或是崩于有心之矢。
无论如何,于避在屏风后的阙兰因而言,当觉可笑。皇帝命她以这般姿态去旁听、去审势,到底裹着怎样心思,着实难透。但不得不说,上位者的直觉太过敏锐,意外让这场家宴变得有些圆满。
红袍之下的血腥味还未淡去,又被更深更浓的气息所笼盖。眼前屏风,金缕万千织就天上凤,栩栩似出境,却终究囿于方寸薄纱间,实在讽刺。屏风极薄,从内侧看不见外边的人,处于外侧的阙兰因却将内里风景尽拢眼底。
威宁帝问道:“世子时岁几何了?”
程筠踱前一步,道:“陛下,臣刚逾生辰,虚岁二十又五。”
皇帝眉头微拢,见这世子已颇有几分雍王风采,竟忆起许多往事来,二十又五正值风发之时,欲成家娶妻,并非无凭。他道:“朕与你父王乃是肝胆之交,自不会亏待了你。朕看长公主家的郡主早已及笄,又长几岁,乃是韧枝绝花,倒与世子气度相承。”
程筠撩袍跪下,俯身叩首道:“郡主之名,风贯全朝,筠只因身上婚约,不敢有慕。今臣不知耻,上提婚约,便是陛下体察小儿心思,不记筠之过,反寄于厚爱,实是衔环结草不足以达恩。”
闻至此,阙兰因早已捂住半颊,双腿一软,仿若置身深沼。眼中竟慢慢沁出泪来,含在眶里,仿佛一旦落下,那颗冻得发苦的心便会在一瞬间融化,再也无法支撑自己走下去。刹那间,屏风失了色,金丝游凤惨白一片,翎羽尽落,徒留突兀皮囊。她抬手抹去这胡闹泪水,硬是睁着眼,目光游向沐王身上,心中暗暗一揪。
果见萧衍紧握双拳,常年不曾发怒,此刻已是胸口作燃,拼命抑制却不可成,欲要上前一步,跨过那道逾沟。一只手却将他生生往回拉去,只变成了隔岸观火。回首一看,是顾俭之。
屏风之后,一阵不可闻的喘息。
又听威宁帝一阵满意言辞,程筠叩首几下云云,便起身离去。阙兰因从这屏风探去,武臣世子的唇边浮动着嘲笑与自得,就像从前雍王向皇帝提亲之时那般嘴脸。
她本不信轮回之说,可往事的重演、阴谋的重现依旧落在女子身上,曾经的婚约成了殉葬的始端,如今的婚笺又会活埋多少人,这并非她可猜定,但肩上扛负的生命由不得她旁观。
世子走后,皇帝便沉了脸色,讽道:“世子讨了婚事,你们又想要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
“怎么,到了私底下反倒不敢言语了?是怕朕不答应?”
剩下四人同声道:“臣不敢。”
皇帝教人取了四副墨宝来,一一交递出去,置于四人跟前,道:“今日非君臣,独父子,世子亦是。既是怕旁枝相引,怀据心思,便独留于朕看,不敢言,还不愿写吗?”
太子叩首,道:“儿臣遵旨。”另外三人自也不再推拒,一一叩首,提笔点墨,袖袍相遮,独行纸上。
殿内暖炉逐渐冷却,殿外寒风朔朔,门不堪掩,早已冻僵的手指终于最后一笔顿尽。待墨水干透,明禄依次取过纸笺,小心折叠,直至墨水不显,呈于皇帝跟前。
威宁帝已然撑肘抚额,眼睑微闭,昏昏欲睡之姿,明禄附耳低声唤了几次,皇帝才朦朦胧胧道:“行了,朕累了,都回去吧。”
四人见状,便垂首行礼,一一退却了。
威宁帝刚欲起身,明禄便相扶臂肘,又小声提醒道:“陛下,阙大人还在那后头呢。”
明禄一个眼神相递过来,阙兰因便从屏风之后悠然走来,伏跪于前。
威宁帝定睛一看,恍惚间伸手去触碰她的肩头,阙兰因来不及避闪,便被皇帝牢牢按住。
皇帝凑近了些,以至于那掩于威严之下的倦色亦能看得清楚,他如醉酒般朝阙兰因喃喃道:“朕这三个儿子到底要干什么,你来替朕看看。”
阙兰因领旨,从明禄手中接过三张薄纸,余下一张南陵王世子的不曾接去。
“读给朕听。”
阙兰因问:“陛下想听哪一份?”
威宁帝瞟了她一下,又阖眼倾在枕上,慵懒至极,并不理她。
阙兰因跪在皇帝脚边,将那三张笺轻置于地面,来回搅乱,发出嘶嘶摩擦声,直扰得皇帝睁眼,她恰时随手取出一张,当着皇帝的面层层展开,念道:“太子书……”
紧接着,她又依次取出恭读,先是沐王,最后是信王。待念完,皇帝的眼睛早已睁然,紧紧盯着眼前人的玉眸,似要探出什么来。阙兰因却收敛神思,显得格外冷漠。
“他们三个,你可看出些什么?”
“臣不敢妄议亲王,更不敢揣度储君之意,只是……”阙兰因咻地仰起头,认真道:“陛下想听什么?”
皇帝先是一怔,而后放声大笑一番,拍拍她的肩头道:“也就你如此大胆。不过,朕要听什么,你自是清楚,何必多问?”
阙兰因垂首回道:“臣芝员芥吏,不足为器,不过仗着一点傲气,勉入龙眼罢了。陛下请臣旁听,便是要臣从中掘出始作俑者,不使君王独难是然。三王承国基,世子端国安,臣不敢轻断其心,却明白一个道理,为己者本心。太子求君父安康,是为己,博得涵气养性之时隙;沐王求侍林妃左右,是为己,不受东宫之胁迫;信王无所求,唯望众愿达成……”
皇帝戏谑插话道:“也是为己么?”
“亦是为己,若有所求,养精蓄锐皆成泡影。”
皇帝顿时面露不悦,哼了一声,道:“朕若再被你花言巧语诓了,便也不必当这个君王!”
明禄陡然一惊,立感全身抖索,这般诛心之言到底是愤至极处才道得出口,从开席至今,皇帝一直隐忍不发,如今泄在这士子身上,一发不可收拾。
明禄又怕皇帝动怒伤身,忙上前劝慰道:“陛下,身子要紧,莫要动气才是。”又转向阙兰因,嗔道:“大人一向看顾陛下安康,如今怎得这些诌言?”
“臣不过实言而已。”阙兰因伏在地上,声音闷在衣袍之中,却依旧清晰,着实震耳。
皇帝一把将明禄挡开,向前几近凑到她身上,冷声道:“你倒是看得明白。奉主一心,你怀着几颗心啊?”
这般近距离接触,就连儿时都未曾遇到过,那带着冷意的鼻息拂在她的发梢,一点点渗进去,带着丝丝苦药味,原来这便是父亲的气息,这就是帝王的冷情。即便身上流着不再是他的血,依旧觉着吸引。
“满地钉板,余地不过一寸,臣唯立足于此。”阙兰因咬牙道。
威宁帝不屑地一甩袖,打在她的背胛之上,耳中风荡,将最后一丝愤懑消殆。
阙兰因起身踏出殿门之时,红袖之下藏夹着三份封信奏谕。已至戌时,当空霁月被层层乌霭半拢着,微光入了她的目,蓦然成了刺,扎着眼生疼,可她偏要仰头望,势必将这般疼痛刻入骨髓。
晕晕之中,有片阴影隔断这光,又刹那隔断疼痛,那道月光笼在他肩躯之上,于轮廓处散发凛光,仿佛暗夜里的神明。那狠辣阎罗,本是清秀模样,原来世人描摹不过虚幻,仿若此刻才化为真实。
“言……裴大人?”
“不管如何,一定,等我。”
清心铃环腰,一步一摇,一步一响。
***
裴陌迈入殿内,即便元日之夜,锦衣依然着身,绣春依然挂腰,颇有禁锢意味。皇帝一抬眼,便见他半跪于地,“臣裴陌,拜见陛下。”
“当时,去寻公主的,是你吧?”皇帝低沉着嗓音,喉中似是含着什么,裴陌竟觉着有些模糊不清。
“陛下,您问什么?”
“萧禅月到底是死是活,你告诉朕,朕要听实话。”
裴陌垂首,瞳孔中满是惊愕,撑着绣春刀的那只手已有些颤抖,他从未这般恐惧,明知这一刻总会到来,可为何偏偏是这寒冬时节。
他忖度几刻,镇静道:“陛下命臣寻公主,臣有辱使命。若按太医所言,如此冻日,公主残躯定是熬不住。世间,非神佛,不可救。”
“装神弄鬼。”威宁帝猛地倾身拨开他的手,从那鞘中拔出刀来,绣春刀锋划破他的侧颈衣衫,露出惨白皮肤来。裴陌却依然垂首,岿然不动。
威宁帝起身,睨视着他,怒道:“那是朕的女儿,是何般气性,朕清楚得很!她拒婚是为了谁,朕也清楚!所以朕,才会派你去!”
裴陌不由得寒颤,笼刃的眸一瞬间泛红,朝眼角迅速晕开,携着薄情又深情的矛盾。他终于选择抬首,显露颈间的疤,连带疤下隐秘的情感一同袒露出来,不是给谁看,只是宣泄。
“陛下,臣找不到她啊!您以为的羁绊,您以为的情感,对那时的公主而言,都不值一提。”
陛下,您从来不清楚,萧禅月拒婚,从来都只是,为这国家罢了。我在她心中何曾驻留,否则何必用簪,割颈断情。
威宁帝居高临下地厌视着他,“去查查庆宁宫。”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