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您是哪位
在柳玄清话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静中,忽然听闻“吱呀”一声轻响。
这等时候忽然有异样的响声,自然得来了不少闻声转去的目光。
柳玄清立在殿门迎光处,他背对着身后的日光,眸光微动,顺着声音看过去,便看到一身绯衣的女郎正没什么情绪似的抬眼望向他。
她道:“这是哪个?”
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在问旁人天色如何这样寻常的问题。
柳玄清却从中听出了些许微妙的不屑来。
因着某些不可言说的缘故,看似云淡风轻有古时世族遗风的柳氏玉郎实则心思敏感至极,却也比寻常人更在在乎面上的光彩——正如他依赖妻族上位的祖父一般。
祖孙二人虽然年少境遇不同,却有着相同的脾性,为了心中的执念,许多时候不得不多加忍耐。他的祖父靠妻子和岳父摆脱了罪臣之子的身份,自此一路花团锦簇,上位后又缓缓图之,有足够的耐心,将和过去相连的人一一除去……直到今日之前,朝中竟都未曾有人提起过柳相曾为人赘婿之事,也未曾有人怀疑过那一府的柳姓缘何能够继承保留,这便是柳相的高明之处。
柳玄清同样隐忍多年,面上时常挂着适宜的微笑,进退有度,容貌也是时下小娘子们最欣赏的温润模样,对外而言,俨然是一位完美的郎君。他有时甚至分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已然同皮相合而为一。
可只要看到这样的眼神,这样傲气、仿佛不把他放在眼中的眼神,幼时的回忆便如死灰复燃——兴许它从未燃尽,只不过是装的太久,他入戏已深,偶尔也会分不清楚戏内戏外的光景。
幼时的他,尚还不懂得那样多,只知晓母亲望向他的目光,总是爱意与痛苦并存。直到后来他五岁,不大成事的父亲醉酒间忽然同母亲提起同僚的玩笑话,要给他早早寻一门亲事。
母亲霎时白了的面孔那样吓人,他无措地揪住母亲的袖口,却被母亲反抓住手,保养得宜的指甲几乎嵌入孩童柔嫩的掌心,她低下头,声音仿佛从齿缝中挤出一般,却带着虚弱的笑意:
“郎君醉了,清儿这样小的年纪,定亲怕是早了些。”
所幸提起这事的人本也是随口说说,醉意之下也没察觉什么异样,哈哈一笑,随着身边的侍女休息去了。
柳玄清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掌心。
这双手骨节分明,白皙却有力,任谁也看不出,他少时曾经被母亲掐得满是青紫痕迹。而那个女人回去之后,仿若疯魔,盯着他半晌,忽然大笑。半夜,唤来一蒙眼入内的江湖大夫。就在那个大夫口中,他终于得知自己居然同别的小郎君生来不同,而不同之处令人难以启齿……
“小郎君乃是……乃是天阉之人。夫人,小人无论再高明的医术,也无法逆天改命,还请夫人另寻他人……”
侍女们全都早早被清了出去,房内唯独母子二人与这位惶恐的大夫。他不知“天阉”是什么意思,但暴露□□令人察看还是让一个初初有了男女意识的五岁孩童红着脸,他未曾看出母亲的异样,懵懂着问:“娘,什么是‘天阉’?”
回答他的,是母亲愤怒的一巴掌,紧接着便是无助的、滚烫的眼泪。他是柳氏这一辈的嫡长子,因为一个不可言说的真相,那个大夫和他的母亲,都死在了那年的冬日。
神志不清的母亲尸骨未寒之际,已然怀了女儿的陈氏便嫁进了柳府,很快有了灿若明珠的、也曾傲气凌人的柳氏嫡女,闺名成音……
柳成音已经许多年未曾这样看过他这个长兄了。可是如今,他又在另一人身上看到了这样的眼神。
早在那日在街上看到她出手时,他就知晓,他不喜欢这样的女子。即便她容颜夺目,身份高贵,可他最厌恶的也正是这样夺目的人。
她是个女子,如今男子当道,凭什么活得这样潇洒肆意?
而到如今,柳玄清还忍不住要去想,出嫁之后仍然这般,难道那晋国公世子就有那样好?同为男儿,萧时瑾为何能容忍这样的女子。若是能折了她的傲骨,看那高昂起的头颅垂下,骄傲的千金只能在匍匐在地摇尾乞怜,岂不是人间至乐之事?
隐晦的暗意遮掩在看似温和的目光下,宛如毒蛇一般黏腻的凉意让谢瑶面色微变。
可柳玄清口中说的却是:“郡主说笑了,生辰宴时曾见过的人,如何就忘了呢?”
虽然这样说,可他甚至愿意暂且把王御史的夫人和王七娘子抛在一边,可见心中所想并不像口中所言这般大度不在意。
谢瑶勉强忍住现在就上去揍人的冲动,同他道:“那可能让你失望,平日里事情太多,我的确忘了。你是哪家的郎君?”
女子目光灼灼,问“是哪家的郎君”,放在别处兴许还能带上些暧昧色彩。
可现下这等情境,殿内诸位夫人千金大气不敢出,生怕在僵硬的氛围中出头被瞧见。王夫人还搂着已然害怕得说不出话来的王七娘子在边上惶恐不安地等待着事情的发展,没人愿意成为第二个王七娘子。
三公主不知晓为何谢瑶会忽然站起来,她脖颈间还带着些许淤青,是她与皇姐方才被拉开后,皇姐执意要出气才掐出来的。若非被一个小内侍不怕死地拿名声劝住,她今日恐怕要被折腾得不轻。
但收获也很珍贵,起码,她从冒失的二皇姐口中套出了些消息来,给在坐的夫人贵女予以警示。若是能有人手段了得透露信息出去,哪怕这样的希望实在渺茫,她也值得了。
可她没想到,谢瑶会忽然站起来。
她自打千金宴后就没再见过这位颇得圣心却愿意对她伸以援手的平阳郡主,如今担忧地望过去,却只看到一张白皙而轮廓分明的俏丽侧颜。
柳玄清恨极了这样一张明媚富有朝气的脸,他牙齿在口中几次咬紧,最后凭借着多年来的惯性扯出笑容来,微笑:“某柳氏玄清,见过郡主。”
面具戴上太久,有时甚至由不得主人轻易摘下。
而他一如既往的柔和知礼,虽然改不了此刻危机重重的局面,却让涉世未深的贵女们获得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这样温润如玉的郎君,生得又好,哪怕来做了什么不合礼数的事,也仿佛是被人逼迫的。
王七娘子怔怔仰着头,看着他唇角不变的笑意,却只觉得周身寒凉。
她阿耶最是宁折不弯的一个人,教养子女也严苛,她自然不是个天真单纯的性子。如今这般情景,分明是阿耶触怒了了不得的人物,故而这位玉郎来捉她和阿娘过去充作威胁阿耶的把柄。可圣上抱病,皇后娘娘不见踪影,这位了不得的人物是谁?柳氏郎君又是来为谁办事的?他指尖都在方才平阳郡主起身对视时掐白了,却还能笑得这样好看,这等心肠……
王七娘子抱着母亲的手紧了紧。她垂眸时注意到了看似柔弱无助的母亲眼中已然多了几分果决,心下一颤,低声在母亲耳边道:“母亲,不要……平阳郡主……”
平阳郡主似乎要做些什么。还没到您以死为父亲拔除把柄的时候。
于此同时,谢瑶听完他自报家门,在心底盘算了一番。
柳府?若是她猜的不错,不就是那天她跟着下聘的人一齐误打误撞差点进去的那处府邸?按照木箱中同密信放在一处的手札所记,那密信坠落在王府墙边,若是信鸽联络的两头有一处是柳府……
嘶,似乎,隔壁的广陵王府也不能洗脱嫌疑啊。
两府如今还是姻亲关系,亲事匆忙,还赶在如今看来很是微妙的时候。广陵王府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独自清清白白吗?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可王七娘子几乎令人听不到的耳语的话没能说完,谢瑶的思路也被骤然打断。
因为从外头,忽然又来了一个招摇至极的人物。
——“嘶!”
大殿内忽然一片唏嘘之声。
只因来人身着皇子服饰,眉眼飞扬,一副骤然得志后欣喜若狂的骄纵模样,同方才的二公主李盈何止三分相似,正是一直未曾露面的三皇子李絮!
近日来皇子们一直没有动静,原以为是都被背后下黑手困住,谁能想到今日这样紧张的时候,贵妃所出的皇子能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女眷们面前,身边连一个内侍都没带,规矩礼法竟都全然不顾?
至此,林氏之心似乎昭然若揭。
李絮来女眷这里,自然不是来闲逛的。
眼下他舅父正“坐镇宫中”,同他母妃紧张地商量登位之事。柳氏在这中间出了不少力气,给他好皇兄、乃至父皇下的东西,虽然经过了他母妃的手才得以成事,但这等隐秘的毒药最是难寻,凭借林氏刚兴起的根基根本拿不到。
柳氏这样大的功劳,柳相又对皇家有杀父之仇……当初这杀父之仇是林贵妃信任的一环,如今眼看事成,却也成了林贵妃的忧心之处。
三皇子,说到底也是李氏皇族的皇子,于那柳相而言,杀父之仇能从先帝延续到今上,未必肯按照原先的约定帮助李絮继承大位。说更难听些,如今事成,他能不能容忍放他们母子一条生路都还未知。
杀死发妻、灭口岳家,乃至弑君这样的事都能做出的人,会容忍杀父仇人的后代继续为君吗?
到了眼看要成事的时候,林贵妃反而清醒了不少。
原先是没有办法,只能驱虎吞狼,如今“狼”似乎已然走到末路,“虎”也不能留了。
她把兄长传唤入宫,是为了问清楚,同柳氏合作至今,禁军之中究竟有多少人是为秘法换颜之人。她要先下手为强,提前布置,等大权落入手中,玉玺和天子金令俱全后,立刻把柳氏的爪牙剪除,彻底掌握主动权。
可李絮却没这样长远的目光,他听闻女眷们已然被迫入宫,此刻就如待宰羔羊一般聚集在一处,连柳相正同朝臣同处宣政殿都没顾得上,立刻赶来寻谢瑶。
在他看来,他是皇子,是君,而柳家是臣,而且两边早就约定好了的,哪有乾坤倒转的道理?倒还不如寻谢瑶来得紧急。
李絮走到殿外时,已然在心中演练数次即将出现的场景,畅快极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年少挨鞭打之仇至今还不过十年呢。
谢瑶!此回我为刀俎,你为鱼肉。
你也有今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夜不睡了,明天正文结局。之后剧情合并为一章或两章。大概万字余。具体看明天更新,大概在下午或晚上。
七零文学网【70wx.com】第一时间更新《反派郡主试图追夫,但中途失忆》最新章节。若浏览器显示没有新章节了,请尝试点击右上角↗️或右下角↘️的菜单,退出阅读模式即可,谢谢!